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三二


  從十一月中旬起,紅軍就轉人進攻。他們頑強地把哥薩克部隊壓向鐵路線,然而戰局的轉折還是姍姍來遲。十二月十六日,紅軍的騎兵經過長時間的戰鬥,打垮了第三十三團,但是在科洛傑江斯克村附近,維申斯克團據守的地區,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維申斯克團的機槍手躲在大雪覆蓋了的場院木柵後面,用猛烈的火力迎擊徒步進攻的敵人,右翼的機槍掌握在經驗豐富的卡爾金斯克哥薩克安季波夫手裡,他向攻來的敵人深處,扇面掃射,時而臥倒,時而奔跑的散兵線。連隊整個寵罩在射擊的煙霧中。而另外兩個連則已經從左翼迂回包抄過去。

  黃昏時分,剛剛開到的水兵部隊,替換了有氣無力地進攻的紅軍步兵。水兵們既不臥倒,也不喊叫,迎著機槍火力沖了上來。

  葛利高裡在不停地射擊。槍膛已經冒煙了,槍筒於熱得燙手指頭。葛利高裡把步槍涼一涼,又壓進一梭子彈,眯縫起眼睛,瞄準了遠處的黑乎乎的人形。

  水兵把他們打退了。幾個連都騎上馬逃出村莊,馳上山崗。葛利高裡駐馬回頭一看,不由地扔開了馬韁。從山崗上遠眺,可以看到一片白雪覆蓋的憂鬱的田野,到處點綴著大雪掩埋的艾蒿叢和山谷的斜坡上晚霞投下的紫色陰影。田野上,綿延數俄裡,黑斑似的橫著些被機槍打死的水兵屍體。他們穿著水兵的呢軍裝和皮上衣,黑壓壓地橫在雪地上,就像一群蹲下去準備起飛的烏鴉……

  傍晚,被敵人的進攻打得七零八亂的幾個連跟葉蘭斯克團以及那個原來在他們右翼活動的、有番號的梅德維季河口區團失去了聯繫,在布祖盧克河的一條細小的支流沿岸兩個村子裡宿營。

  天色已晚,葛利高裡從按連長命令設立崗哨的地方回來的時候,在胡同裡遇到了團長和團部的副官。

  「第三連駐在什麼地方?」團長勒馬問道。

  葛利高裡告訴了地點。他們倆就策馬去了。

  「連裡的損失很大嗎?」副官策馬離去時問;他沒有聽清答話,就又重問了一聲:「怎麼?」

  但是葛利高裡沒有理他就走了。

  整夜都有輜重隊從村子裡通過、一個炮兵連在葛利高裡和幾個哥薩克宿營的院子外面停了很久。從獨扇小窗戶裡傳來謾駡聲。騎手們的喊叫聲和忙亂的腳步聲。有幾個炮手和幾個不知道什麼原因來到這個村於的團部傳令兵走進屋子來烤火。半夜裡跑進來三個炮手,把家主人和哥薩克們都吵醒了。他們把一門炮陷進離村於不遠的小河裡了,所以決定在這裡過夜,明天早晨再套上牛把炮拖出來。葛利高裡醒來,久久地注視著炮兵們嘴裡哼哼著從靴子上往下刮凍結的污泥.脫掉鞋襪,把濕透的包腳布晾在地爐的煙道上。後來又走進來一個直到耳朵邊兒都沾滿泥漿的炮兵軍官,他請求在這裡住一宿,他脫掉軍大衣,帶著漠不關心的神情,用上衣袖擦著濺在臉上的爛泥,擦了半大。

  「我們損失了一門炮,」他用兩隻像疲憊不堪的馬的眼睛,馴順地看著葛利高裡,說,「今天的戰鬥就像過去在後娘村邊的戰鬥一樣。剛打了兩炮.敵人就發現了我們的炮位……他們一炮打來——就把炮的主軸徹底打斷了!可是大炮是架在場院上,偽裝得別提多好啦!……」他每說一句,就習慣地,大概是不自覺地,粗野地罵上一句一「您是維申斯克團的嗎?想喝茶嗎?親愛的女主人,您最好給我們生一個小火壺吧,啊?」

  他原來是個愛嘮叨的討厭傢伙,不住氣地往肚子裡灌著熱茶;半個鐘頭以後,葛利高裡已經知道他是普拉托夫斯克鎮人,在實科中學畢了業,參加過對德戰爭,結過兩次婚,都很不如意。

  「現在頓河軍是完蛋啦!」他用尖尖的紅舌頭舔著鬍子刮得光光的嘴唇上的汗珠說,「戰爭就要結束啦。明天前線就會崩潰,再過兩個星期咱們就會在新切爾卡斯克啦。想領著赤腳的哥薩克進攻俄羅斯!哼,這不簡直是白癡嗎?而且那些基於軍官全是些混蛋,真的!您大概是哥薩克吧?我猜得不錯吧?他們讓你們去為他們『火中取栗』。而他們自己卻躲在後方的兵站裡稱月桂葉和糧食!」

  他不停地眨著沒有光澤的眼睛,搖晃著身子,有時巨大。粗壯的身軀整個趴在桌子上,可是他那咧得長長的嘴角卻陰鬱地、不由自主地耷拉著,臉上依然保留著先前那副像被鞭打得狼狽不堪的馬一樣的馴順表情。

  「從前,就說拿破崙時代吧,那時打仗有多痛快!雙方軍隊相遇,廝殺一番,各自鳴金收兵了事,既沒有什麼陣地,也用不著蹲什麼戰壕。可是現在,你要是研究一下當今的一些戰例,——那你的腦袋就要發昏。如果說從前歷史學家們描寫戰爭總愛胡說八道,那麼這次戰爭會寫成什麼樣子,簡直就不可想像了……無聊透頂,這哪像戰爭啊!毫無聲勢、氣魄可言。卑鄙齷齪!總而言之——毫無意義。我真想請這兩位大帥到一起來一對一地鬥一鬥。我要對他們說:『哪,列寧先生,給你請來一位騎兵司務長,好好跟他學學槍法吧。還有你,克拉斯諾夫先生,怎麼連刺殺的準備動作都不會!」然後就讓他倆像大衛和歌利亞那樣,格鬥一番:勝者為王。對老百姓來說,誰來統治他們都一樣。少尉先生,您以為如何,啊?」

  葛利高裡沒有回答,睡意朦朧地注視著他那筋肉發達的肩膀、胳膊的遲鈍動作和在他嘴裡不停地蠕動。使人看著很不舒服的紅舌頭。他很想睡覺,所以非常惱恨這個嘮叨不休、傻裡傻氣的炮兵,他那雙汗腳散發出來的狗臭味使他噁心……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裡懷著難以排除的煩悶心情醒來。秋天的時候,他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但是竟來得這麼突然,這使他感到驚訝,;葛利高裡注意到,人們對戰爭的不滿情緒,起初只像淙淙的小溪,在連裡和團裡潺流,現在不知不覺地就匯合成巨大的洪流。今天,只見這股洪流正拼命地衝擊著戰線。

  早春時節,騎馬經過草原的旅人,會遇到類似的情況:陽光燦爛,四周是一片原封未動的紫色的積雪。但是積雪下面,卻正在進行著眼睛看不見的。永恆的、壯麗的工作——解放大地。太陽在一點一點地吞著積雪,下面滲出的潮氣侵蝕它。夜裡霧氣彌漫——早晨雪上的薄冰咯吱咯吱、轟隆轟隆地響著塌陷下去,大道上和車轍溝裡從高原流來的綠水橫溢,馬蹄把融雪濺向四面。天氣轉暖。沙土山丘上的積雪在融化,露出了地面,散發出原始土壤和腐爛的野草氣味。半夜裡,山谷咆哮,崩雪覆蓋的荒溝在轟鳴,雪融後露出的、像天鵝絨一樣烏黑的秋耕地上冒著甜滋滋的煙氣。黃昏時分,草原上的小河呻吟著,掙破身上的堅冰,迅速上漲,像乳母鼓脹的乳房一樣滿潮的河水,沖著冰塊,蜂擁而去;冬天的突然退卻,使站在沙岸上的旅人大吃一驚,他的眼睛在尋覓水淺的地方,用鞭子抽著大汗淋漓、耳朵在顫動的馬。然而四周的一片雪野卻在叛逆地閃著天真的藍光,依然是一片白茫茫的、昏昏欲睡的寒冬……

  維申斯克團後退了一整天,輜重隊在大道上飛奔,右方遠處,在地平線上灰色雲峰的後面,炮聲像山崩似地在轟鳴,連隊在融化了的、像施過肥似的。泥濘的道路上行進,馬蹄把濕雪地踏得稀爛,距毛上沾滿了污泥。傳令兵在路邊奔馳,身披閃光的藍色羽毛的短尾巴、笨拙的烏鴉、像徒步的騎兵一樣,沉默莊嚴,一搖一晃地在道旁漫步;它們像在閱兵一樣,目送著退卻的哥薩克連隊。衣服襤褸的哥薩克步兵縱隊和輜重車輛從自己面前走過。

  葛利高裡深知,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擋這股勢如破竹似的退卻洪流。夜裡,他懷著喜悅的決心,擅自離開了團隊。

  「你這是準備到哪兒去呀?葛利高裡·潘苔萊耶夫?」一直在用嘲笑的目光注視著葛利高裡把雨衣套在軍大衣外邊,又掛上馬刀和手槍的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問。

  「與你有什麼相干?」

  「我覺得奇怪。」

  葛利高裡蠕動了一下顴骨上的粉紅色小瘤子,但是卻高興地、擠了擠眼回答說:「到逍遙津去。明白了嗎?」

  他走了出去。

  他那匹沒有卸鞍子的戰馬拴在那裡。

  在寒夜霜煙彌漫的大道上,他一直跑到天亮。「我在家裡住上幾天,等聽到他們開過來的時候,再回到團裡去,」他不情願地想著那些昨天跟自己並肩作戰的人。

  第二天的黃昏,他已經把馬牽進了自家的院子,這匹馬兩天奔馳了二百俄裡,已經消瘦、疲勞得直打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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