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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阿克西妮亞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斜著身子,畏畏縮縮地,像挨了打似的,嘲葉甫蓋尼走過去,說:「哼,好吧,我走……難道你不能最後可憐我一次嗎?惱人的衝動使我變得沒羞沒臊……我孤身一人,苦得很哪……不要責怪我,葉尼亞。」

  她的聲音響亮而又乾澀。葉甫蓋尼竭力想弄清楚,她究竟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在開玩笑。

  「你想怎樣?」

  葉甫蓋尼憤憤地咳嗽了一聲,突然覺得她又在畏畏縮縮地摸索他的手……

  過了五分鐘,他從潮濕、芬芳的醋栗叢裡面走出來,走到一根籬笆柱子跟前,抽著紙煙,用手絹擦了半天褲子,因為褲子膝蓋全被嫩草染綠了。

  他走到臺階上,回頭看了看,在下房窗戶的黃色光亮中看見了阿克西妮亞的勻稱的身影,——她正把手伸在腦後梳理著頭髮,對燈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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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羽茅草熟透了。草原上,方圓幾十俄裡都是波浪滾滾的銀白色羽花。風吹草地,野草富有彈性的,像浪花一樣起伏翻騰,沙沙作響,灰白色的浪潮忽而湧向南方,忽而又湧向西方。氣流掠過的地方用茅草就像做禱告一樣彎下腰,一道黑乎乎的幽徑就會在羽茅草花白的頭頂上浮留半天。

  各種顏色的野草都已經開過了花。山崗上,曬黃了的苦艾憂鬱地低著頭。短短的黑夜很快過去了。每天夜裡,烏黑的天穹上,繁星燦爛;一彎新月———哥薩克的「小太陽」,半邊陰黑,吝嗇地閃著慘白的光輝;廣闊的銀河和其他的星系交織在一起。空氣辛辣、濃郁,夜風又於又苦,苦艾味濃;大地吸透了同樣強烈的苦艾氣味,渴想著涼風的吹拂。夜空中,驕傲的、沒有被馬蹄踏過。沒有人跡的星群鋪成的道路縱橫交錯;像麥粒似的小星,在於燥的漆黑的天幕上,還未發光,甚至未及慶倖自己的萌發就消失了;月亮像塊乾涸的鹽土塊,草原上是一片於旱,枯草遍地,到處是一片無休止的、銀白色的鵪鶴的搏鬥聲和響亮的蟈蟈兒的叫聲……

  白天——則是一片暑熱、氣悶。白霧彌漫。褪色的藍天、酷熱的太陽、萬里晴空和張著棕色鐵弓般的翅膀盤旋的鷂鷹。草原上,是一望無際的耀眼的羽茅草,熱氣騰騰的。駝毛色的雜草曬得冒著白煙;鷂鷹斜著身子在藍天上盤旋,——它的巨大的影子在蓑草上無聲地滑過金花鼠疲憊沙啞地吱吱叫著。田鼠在洞邊新挖出的、正在變黃的土堆上打噸。草原上,熱氣騰騰,但是,卻是死一樣的靜穆,四周的一切都是透明的,紋絲不動。就連古堡也在目所能及的天邊神話般地、隱若地閃著藍光,就像在夢中一樣……

  親愛的草原!帶苦味兒的風把馬群的騾馬和種馬的鬃毛吹倒。乾燥的馬臉被風一吹.散發出鹹味,於是馬就呼吸著這種又苦又成的氣味,用像緞子一樣光滑的嘴唇嚼著,嘶叫著,感到嘴唇上既有風又有太陽的滋味。上面是低垂的頓河天空,下面是親愛的草原!到處婉蜒著漫長的淺穀、乾涸的溪澗和荒蕪的紅上深溝、殘留著已被雜草遮沒的馬蹄痕跡的廣袤的羽茅草大草原,珍藏著哥薩克的光榮的古壘在神秘地沉默著……哥薩克永不褪色的鮮血灌溉的頓河草原啊,我要像兒子一樣,恭恭敬敬地向你彎腰致敬,我要親吻你那淡而無味的土地!

  這匹馬生著一顆精瘦的。像蛇一樣的小腦袋。耳朵也很小,很靈活、胸部的筋肉異常發達。細長而有力的腿,蹄腕骨完美無瑕,蹄於非常光滑,就像是河水沖刷的鵝卵石。臀部稍微有點兒下垂,尾巴像一束粗線;這是一匹純種的頓河馬。而且,它的血統是非常純的,它的血管裡連一滴混血也沒有,全身都顯示出是一匹難得的純種良馬。它的名字叫「馬利布魯克」。

  飲馬的時候,這匹馬為了保護自己的騾馬,常跟另一匹特別健壯的老種馬咬架,儘管種馬在牧放的時候總是不釘馬掌的,但是那匹老兒馬還是把這匹馬的左前腿踢傷了。兩匹馬都直立起來,互相啃咬,用前蹄亂扒,撕咬對手的皮肉……

  他正躺在草地蔔睡覺,脊背和兩條叉開的、穿著落滿塵上的、曬燙了的靴子的雙腳對著太陽,任它曬去。對手把馬利布魯克打翻在地,然後又把它趕得遠離馬群,把流血不止的馬利布魯克扔在那裡,自己則佔有了兩個馬群,領到「沼澤地帶」的斜坡上。

  受傷的種馬被安置到馬棚裡去,獸醫給醫治了踢傷的那條腿。第六天上,來向場長彙報情況的米哈伊爾·科舍沃伊親眼看見,繁殖大性強烈的馬利布魯克競吹斷了韁繩,從馬架於裡蹦了出來,俘獲了馬怕、場長和獸醫們騎的那些拴著腿在營房附近吃草的騾馬,領著它們跑到草原上,——起初是小步跑,後來馬利布魯克就開始咬那些落在後頭的騾馬。催逼它們快跑。馬涫和場長都從營房裡跑出來,只聽見拴馬腿的繩子破咯吱咯吱地掙斷了。

  「該死的小崽子,害得咱們只好步行啦!」

  場長大罵一通,但是看著遠去的馬群,心裡卻在讚賞馬利布魯克。

  中午時分,馬利布魯克把馬群帶到飲水處。徒步趕去的馬涫們把它領走的那些騾馬牽走了,米什卡給馬利布魯克備上鞍於,把它騎到草原上,仍舊放進原來那個馬群裡去科舍沃伊已經當了兩個月的馬涫,他仔細地研究了馬群在牧場的生活情況;對它們的智慧和不同於人的高尚品質深感敬佩。他目睹種馬與騾馬交配的情景、這一永恆的愛情場面是在非野蠻的情況下進行的,然而卻是那麼自然,純潔,簡單,在科舍沃伊腦子裡產生了不利於人類的對比。不過馬的相互關係中也有很多與人相同的地方。例如,科舍沃伊注意到,日益衰老的種馬巴哈爾對待騾馬總是那麼兇狠、粗暴,可是對一匹額上有一道寬寬的白斑和一雙熱情眼睛的四歲棗紅色小騾馬卻完全不同。巴哈爾總是憂心忡忡、急躁不安地在它身邊打轉兒,嗅聞它的時候,總是發出一種特殊的、矜持而又熱情的噴鼻聲。巴哈爾喜歡在休想的時候把兇狠的腦袋放在心愛的馬身上打半天盹兒,米什卡從旁觀察,看到在種馬的薄皮下緩慢顫動的肌肉韌帶,而且他覺得巴哈爾像老頭子似的,在絕望地愛著這匹小騾馬。

  科舍沃伊的差事幹得很好。顯然,他熱心工作的情況傳到了鎮長的耳朵裡,八月上旬,場長接到命令,叫把科舍沃伊送到鎮公所去待命。

  米什卡立刻收拾好,把公家發的東西都交了回去,當晚就啟程回家。他拼命趕著自己那匹騾馬。太陽下山的時候已經到了卡爾金,並且在那裡的山崗上追上了一輛去維申斯克方向的大車。

  車主是個烏克蘭人,趕著汗淋淋的、膘肥毛亮的壯馬。在輕便馬車的後座上斜躺著一個身材勻稱。寬肩膀的男人,他穿著城市式樣的西服上衣,後腦勺子上扣著一頂灰色的細絨氊帽。米什卡跟在車後走了一會兒,觀察著戴氊帽的人那顛得直哆嗦的、下垂的肩膀和落滿塵土的白襯衣領。乘客的腳邊放著一隻黃皮箱和一隻口袋,日袋上放著疊起來的大衣、米什卡聞到一股陌生的雪茄煙氣味。「大概是一位到鎮上去的大官兒,」米什卡心裡想,就催馬來到馬車旁邊。他朝帽檐底下斜了一眼——頓時又驚又怕,咧開了嘴,只覺得脊背上好像有許多螞蟻在匆忙地爬行原來斜躺在馬車上的是司捷潘·阿司培霍夫,他正眯縫著兇狠的淺色眼睛,急躁不安地在嚼著黑色的雪茄煙蒂,米什卡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同村人那熟識的、變得厲害的臉打量了一番,最後認定在馬車彈簧坐位上搖晃著的真是活著的司捷潘,他激動得出了一身大汗,咳嗽了一聲,問:「請問,先生,您是不是阿司培霍夫呀?」

  馬車上的人點了一下頭,帽於移到了額角上;他扭過身子,抬眼看米什卡。

  「正是我,阿司塔霍夫。怎麼?您莫非……你等等,你不就是科舍沃伊嗎?」他站起身來,只有剪得短短的、栗色小鬍子下面的嘴唇上露出一絲笑容,而眼睛裡和顯得十分衰老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嚴肅神情,不知所措地、高興地伸出手來。「你是科舍沃伊?米哈伊爾?好啊,咱們又見著面啦!……真高興……」

  「天曉得,啊?這是怎麼回事兒呀?」米什卡扔下馬韁繩,困惑不解地把兩手一攤,說。「都說你陣亡啦。可是我一看:正是阿司塔霍夫……」

  米什卡笑容滿面,在馬鞍子上扭動著身子,慌亂起來,但是司捷潘的那副樣子和沙啞、純正的俄羅斯口音弄得他很窘;米什卡改變了稱呼,在後來的談話中部以「您」相稱,模糊地感到有一道看不見的牆把他們隔開了。

  他們倆聊起來,並馬緩步而行。西天上一片紅霞,天上,紫雲行空,奔向黑夜。一隻鵪鴿震耳地叫著,飛落在道旁的黍谷叢裡,塵霧彌漫的寂靜籠罩了草原,白晝的忙亂和喧囂在漸近黃昏的時分消失了在通往丘卡林斯克和克魯日林斯克鎮大道岔口紫紅色的天幕上,映出了一座小教堂的淒涼暗影;磚紅色的雲堆沉重地壓在教堂的上空。

  「您從哪兒來啊,司捷潘·安得烈伊奇?」米什卡興高采烈地問。

  「從德國來。奔回家鄉來啦。」

  「咱村的哥薩克都說:我們親眼看見司捷潘被打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

  司捷潘好像苦於追詢,回答問題的神色矜持、平靜:「我受了兩處傷,可是哥薩克們……哥薩克們是怎麼幹的呀?他們扔下我跑了……被俘了……德國人給我治好了傷,就送我去做工……」

  「好像沒有接到過您的什麼書信……」

  「我沒有人可寫信啦。」司捷潘扔掉煙蒂,立刻又點上一支雪茄。

  「為什麼不給您太大寫呀?您太太還健在哪。」

  「我早已跟她分手啦,——這您大概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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