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二二


  葉甫蓋尼欣賞著父親那種高雅的、有點過時的殷勤,用眼睛詢問著奧莉加:「喂,老人家怎麼樣呀?」——從她那興奮的笑容和眼睛裡流露出的溫暖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很喜歡父親……

  幾匹灰色的馬拉著馬車起勁地小跑著,沖下漫長的山坡。從山崗上已經看到屋宇、莊園四周像亂馬鬃似的碧綠的草地。白牆圍著的家屋和遮著窗戶的楓樹。

  「多美呀!啊,太美啦!」奧莉加高興起來。

  一群黑色的獵狗高仰著頭從院子裡飛跑出來。它們圍住了馬車。薩什卡老爹從後面朝著一隻跳上馬車的獵狗抽了一鞭子,生氣地喊:「往他媽的車輪子下面鑽,鬼東西!滾開!」

  葉甫蓋尼背朝馬坐著;馬匹有時打一下響鼻,風把細微的噴沫吹到後面來,紛紛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含笑望著父親、奧莉加、落滿了麥穗的道路和慢慢升起、遮住遠山和地平線的小山崗。

  「多麼僻靜!多麼安逸……」

  奧莉加含笑目送著無聲地在道路上空飛翔的烏鴉、路邊向車後馳去的苦艾和木叢。

  「他們出來迎接咱們啦,」老將軍眯縫起眼睛說。

  「誰呀?」

  「下人哪。」

  葉甫蓋尼回頭看了一眼,還沒有看清那些站著的人們的面孔,就已經覺得婦女中有一個是阿克西妮亞,他的臉立刻漲得通紅。他以為阿克西妮亞臉上的表情一定會非常激動,但是當馬車嘩啦嘩啦地轟響著駛到大門口時。他心裡哆嗦著往右面瞥了一眼,於是看見了阿克西妮亞,——她那矜持、歡欣、堆滿笑容的臉使他感到驚訝,他如釋重負,放心了,朝她點了點頭。

  「多麼誘人的美貌呀!這是什麼人?……美得迷人,是吧?」奧莉加用讚賞的眼神望著阿克西妮亞說。

  但是這時葉甫蓋尼又有了勇氣;他鎮定地。冷冷地同意說:「不錯,是個漂亮女人。是家裡的傭人。」

  奧莉加的出現,在全家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打上了烙印,老將軍以前在家裡整天穿著睡衣和毛褲,現在吩咐從箱子裡把散發著樟腦氣味的軍服上衣和散褲腿的將軍褲子拿出來。他一向不修邊幅,現在卻為了在燙得平平整整的襯衣上有一個小褶子,就把阿克西妮亞大罵一頓;早晨,當她把沒有刷過的靴子遞給他的時候,他就會惡狠狠地瞪起眼睛。他修飾、打扮,精神起來,總是刮得光光的臉頰使葉甫蓋尼感到舒服,驚訝。

  阿克西妮亞好像已經預感到災禍臨頭,竭力去討好新來的少奶奶,阿諛、馴順,無限殷勤。盧克裡姬拼命把飯食做得好上加好,在做凋味劑和澆汁方面大顯身手。就連頹喪衰老的薩什卡老爹也受到了在亞果得諾耶發生的變化的影響。有一次,老將軍在臺階那兒遇上了他,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惡狠狠地用手指頭把他招呼到跟前。

  「你這是怎麼啦?狗崽子,啊?」老將軍嚇人地直翻眼睛罵道。「看你的褲子成什麼樣於,啊?」

  「你說是什麼樣子?」薩什卡老爹鬥氣地回答說.但是自己也被主人莫名其妙的質問和顫抖的聲音弄得有點兒發窘。

  「家裡有年輕的女人,可是你這個下流東西,你想把我氣死嗎?奧山羊,為什麼不扣上褲子扣?你說啊?!」

  薩什年老爹的髒手指頭放到褲襠上,摸著一長排胡桃核似的扣於,就像在按啞了的手風琴琴鍵。他還想頂撞主人幾句,但是老將軍就像年輕時候那樣,用力一跺腳,他那老式尖頭靴子的靴底都跺得開綻了,地吐啦哇啦地大叫:「回馬棚裡去!開步走!我要叫盧克裡啞用開水把你好好燙燙!把你身上的髒東西統統刮掉,你這匹蠢馬!」

  葉市蓋尼過起休憩逸養的生活,經常帶著槍在乾涸的山洞中徘徊,只有一件事使他煩惱,就是跟阿克西妮亞的關係。但是有一天晚上,父親把葉甫蓋尼叫到自己房間裡來;老將軍不時擔心地瞅瞅房門,回避跟兒子目光相遇,開日說:「我,你知道……請原諒我於預你的私事。不過我想知道,你怎麼處理跟阿克西妮亞的關係!」

  葉甫蓋尼匆忙地點上煙,顯得非常緊張。又像到家的那天一樣,滿臉通紅,而且紅得越來越厲害。

  「我不知道……簡直不知道……」他坦白地承認說。

  老頭子很有分量地說:「我知道。去,立刻就去和她談談。給她點兒錢,作為賠償費,」這時他的鬍子尖上露出了笑容,「請她離開這兒。咱們再另雇個人。」

  葉甫蓋尼立刻到下房去了。

  阿克西妮亞正背朝著門,站在那裡。脊背中間,一道明顯的脊樑溝,肩胛骨在不斷地蠕動。袖於挽到胳膊肘,黝黑、豐滿的胳膊上的筋肉在彈動。葉甫蓋尼瞅著她那批散著毛茸茸的大發卷的脖子,說:「阿克西妮亞,請你出來一下。」

  她急忙掉過身來,竭力在自己容光煥發的臉上裝出殷勤然而又冷漠的樣子。但是葉甫蓋尼看見她往下放袖於的時候,手指頭直哆嗦。

  「我就來。」她惶恐地朝女廚於瞥了一眼,簡直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悅,露著幸福祈求的笑容,向葉甫蓋尼走去。

  在臺階上他對她說:「咱們到花園裡去吧。有事跟你談。」

  「走吧,」她興高采烈地。馴順地跟著走去,心想這是又要舊情重溫了。

  葉甫蓋尼在路上低聲問:「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出來嗎?」

  她在黑暗裡笑著,抓住他的一隻手,但是他猛然把手掙出來,於是阿克西妮亞全都明白了。她停了下來。

  「葉甫蓋尼·尼古拉耶維奇,您想談什麼?我不想再往前走了。」

  「好吧。咱們在這兒談也可以。不會有人聽見咱們談話……」葉甫蓋尼急忙說起來,說得很亂。「你應該理解我。現在我不能再跟你像從前那樣……我不能和你同居啦……你明白嗎?現在我已經是有婦之夫,作為一個誠實的人,我不能做下流事……良心不允許我這樣做……」他一面說著,一面為自己這些冠冕堂皇的鬼話,感到非常可恥。

  夜色剛從黑乎乎的東方降臨。

  西天上,還有一片被夕照燃燒著的紫紅色的晚霞。因為怕「天氣突變」,打穀場上在挑燈夜戰,——機器高亢、熱情地吼叫,雇工亂哄哄地說笑;不停地往貪婪無厭的打穀機裡送麥捆的工人沙啞、得意地喊著:「拿來!拿來!拿——來——呀!」花園裡異常寂靜。可以聞到大麻、小麥和露水的氣息。

  阿克西妮亞默默無語。

  「你有什麼說的?為什麼不做聲呀,阿克西妮亞?」

  「我沒有什麼話可說。」

  「我可以給你些錢。你要離開這兒。我想你會同意的……常常看到你,我會很痛苦。」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做滿月啦。可以等到滿月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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