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九四


  「那他為什麼管別人的事?幹嗎發脾氣?」葛利高裡有點不好意思地辯解說;赫裡斯托尼亞同情地看著他,這一看,葛利高裡露出了天真、稚氣的笑容,說道:「差一點兒沒接他一頓……他哪兒禁得打呀……巴掌——就完蛋啦。」

  「喂,你們怎麼啦?應當談正經事兒嘛。」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被提問的米什卡·科舍沃伊的集中的眼光盯得躊躇不安起來,勉為其難地回答說:「怎麼辦呀,米什卡?……葛利高裡的話有一部分是對的:怎麼能拿起腿來一溜了事呢?我們大家都拉家帶日……你先聽我說!……」他一看到米什卡不耐煩的樣子,就急忙說道,「也許,會平安無事……誰敢說呢?這支隊伍在謝特拉科夫被擊潰了,其他的再也不敢來了……咱們先等等看吧。到時候再說。而且,我也有老婆孩子,衣裳都爛了,麵粉也吃光啦……怎麼能收拾收拾就走呢?把他們留下怎麼過日子呀,……」

  米什卡憤怒地擰了擰眉毛,眼盯著屋子裡的土地。

  「你們是不想走啦、『」我想稍微等等看什麼時候走都來得及……您,葛利高裡·潘苔萊耶夫,還有你,赫裡斯坦,你們打算怎麼辦?……「』」當然,是這樣……看看再說。」

  葛利高裡沒想到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赫裡斯托尼亞會都支持他,活躍起來,說:「好,當然,我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就是為了這我才和『鉤兒』吵起來的。難道這是去砍樹枝嗎?三下五除二——就完了嗎?……應該考慮……考慮,我是說……」

  「當——當——當——當!」突然響起了鐘聲:這轟鳴聲沖下鐘樓,漫過廣場,漫過大街和小巷,像雷聲一樣,滾過滿潮的栗色光滑河面,濕潤的石灰岩的山坡,撞在樹林子上,碎成像扁豆粒似的小塊,——痛楚地呻吟著,消逝了。又響了一陣——然後就連續不斷地惶恐不安地響起來:「當——當——當——當!

  「聽,集合啦!」赫裡斯托尼亞不斷地眨著眼睛說:「我馬上就划船過河,鑽到樹林子裡去。讓他們找吧!」

  「好啦,咱們怎麼辦?」科舍沃伊像老頭子一樣,艱難地站起身,問。

  「咱們現在不能走,」葛利高裡替大家回答說。

  科舍沃伊又擰了擰眉毛,把一大縷垂下來的捲曲的金色額發從額角上撩開。

  「冉見吧……看來,咱們是要分道揚鑣啦!」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遺憾地笑著說:「你還年輕,米沙特卡感情容易衝動……你以為咱們就走不到一起啦!會走到一起的!你就瞧好吧!……」

  科舍沃伊跟大家道了別,走出來,穿過院子,來到隔壁一家的場院上「鉤兒」正蹲在一條水溝邊,就像知道米什卡准會到這裡來;他站起身,迎著米什卡走過去,問:「怎麼樣?」

  「他們都不肯走。」

  「我早就知道。一群膽小鬼……而葛利什卡……你的好朋友,是個大壞蛋!他誰也不喜歡,就連自己,一年也只喜歡一次。他侮辱我,這個混蛋,他知道,比別人有勁兒,就了不起了……可惜我沒有帶著槍——否則我就打死他……」他用微弱的聲音說。

  米什卡跟他並肩走著,看著他那像刺蝟一樣紮煞著的胡於茬,心裡想:「小黃鼠狼,他真於得出來!」

  他們走得很快,每一響鐘聲都像鞭子似的抽打著他們倆。

  「到我家去,咱們拿上於糧——就開溜!要步行,不能騎馬。你什麼都不要回去拿嗎!」

  「我的全部家當都在我身上啦,」「鉤兒」做了個鬼臉說。「還沒有置上高樓大廈和萬貫家業……只有半個月的工資還沒有領。好啦,就送給我們的大肚兒老闆謝爾蓋·普拉托內奇,叫他去發財吧。我居然沒領工錢——他會高興得渾身打哆嗦!」

  鐘聲停了。夢境似的清晨的寂靜肅穆如故。道旁的爐灰土有幾隻母雞在刨食,放出去吃青的小牛犢在籬笆邊徘徊。米什卡回頭看了看:哥薩克們正匆匆忙忙地趕往廣場上去開村民大會。有的一面扣著上衣和制服扣子,從院子裡走出來,一個騎馬的人從廣場上跑過去。小學校前聚了一大群人,婦女的白頭巾和裙子在閃晃,哥薩克們的脊背黑壓壓地擠成一片一個女人挑著水桶站住了,她不願意走到他們前頭去,怒衝衝地朝他們說道:「你們倒是走呀,不然我還得繞道走!」

  米什卡向她問過好,她的寬眉毛下面露出了笑容,問道:「哥薩克都到廣場上去開會,你們這是上哪兒去呀?為什麼不去開會呀,米哈伊爾?」

  「家裡有事情。」

  他們走到胡同日,可以望見科舍沃伊家的小屋頂了,一個拴在於櫻樹枝上的白頭鳥巢在隨風搖晃,山崗上的風車在懶洋洋轉動,翼架上一塊被風撕下的帆布在僻啪作響:風車尖頂上的鐵葉子也被吹得嘩啦嘩啦地亂響。

  陽光昏暗,但是卻很暖和。頓河上清風徐徐吹來。在街口上阿爾希普·博加特廖夫——身材高大的老頭子、曾在禁衛軍炮兵連裡服過役的舊教徒——家的院子裡,有幾個婆娘正在用粘土抹牆,粉刷這座大家宅,準備過復活節。一個婆娘正在用馬糞和泥。她把裙子撩得高高的,吃力地倒動著兩條白腿,繞著圈子,肥胖的腿肚子上有一圈襪帶勒出的紅印子。她用手指尖捏著撩起的裙子,結實的襪帶系到膝蓋以上,深深地勒進肉裡去。

  她是個喜歡打扮的女人,儘管太陽剛剛升起,她已經用頭巾把臉裹上了。其餘的是兩個嬌小、年輕娘兒們——阿爾希普的兒媳婦;她們登著梯子,爬到緊挨著蓋得很漂亮的蘆葦屋頂底下,簷脊下面,——在粉刷。鍛樹皮刷子在她們那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去的手裡來回刷著,用頭巾裹到眼睛的臉上濺滿了白灰點子。婆娘們和諧、齊整地唱著歌。大兒媳婦,守寡的瑪麗亞,公開地跟科舍沃伊勾搭;她長了一臉雀斑,但是是個蠻漂亮的女人,她用全村聞名的。幾乎跟男人一樣低沉有力的聲音領頭唱道:

  ……誰也不會這樣悲傷……

  其他兩個也跟著唱起來,她們三人合唱,委婉地唱出這支傷心的、天真、幽怨的女人的悲歌:

  ……像我的愛人在戰場上那樣。

  他一面裝著炮彈,

  一面思念自己的婆娘……

  米什卡和「鉤兒」順著籬笆走著,諦聽著時而被從草地上傳來的響亮的馬嘶聲打斷的歌聲。

  ……來了蓋著公章的書信一封,

  說我的愛人已經犧牲。

  我的親人已經犧牲,

  躺在灌木叢中……

  瑪麗亞左顧右盼,那雙暖人的灰色眼睛在閃爍,注視著走過來的米什卡,那濺滿白灰點的臉上春光煥發,笑容滿面,她用充滿愛情的低沉的胸音唱道:

  ……他的滿頭卷髮,棕紅的卷髮,

  被風吹得散亂如麻。

  他那美麗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被黑烏鴉啄得空空。

  米什卡像往常見了女人那樣,親熱地朝她一笑,對正在和泥的家裡親佩拉格婭說道:「你再把裙子撩高一點兒,不然隔著籬笆看不見!」

  佩拉格婭眯縫起眼睛回答說:「你要是想看,就能看得見。」

  瑪麗亞斜身站在梯子上,四下張望著,拖著長腔問:「寶貝兒,上哪兒去啦?」

  「打魚去啦。」

  「不要走遠啦,咱們到倉房裡去煙一會兒早覺吧。」

  「不要臉的東西,看,你的公公來啦!」

  瑪麗亞用舌頭彈了一個響兒,哈哈大笑了一陣,然後用浸飽灰漿的刷子朝米什卡身上一甩。他的上衣和制帽上濺滿了白灰點兒。

  「你發發善心,把『鉤兒』借給我們用用也好啊。他總還可以幫我們收抬收拾屋子啊!」小兒媳婦露出一排砂糖似的閃光的、齊整的牙齒,在他們後面喊道。

  瑪麗亞不知道小聲說了句什麼,這幾個娘兒們哄堂人笑起來。

  「放蕩的母狗!」「鉤兒」皺起眉頭,加快了腳步,但是米什卡卻懶洋洋地。溫柔地笑著糾正說:「不是放蕩的,而是風流的。我走啦——丟下可愛的小心肝。『原諒我,寶貝兒,再見吧!』」他嘴裡叨念著一支歌軍的歌詞,走進自家院子的板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