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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看了看那幾個代表;哥薩克軍官把嘴唇一癟,在耐心地等待著;兩個山民軍官在他的身後肩挨肩地站著——一個身材勻稱的青年印古什軍官,雙手十字交叉放在漂亮的契爾克斯式上衣上,兩隻眼睛像斜扁桃似的,在黑色的庫班式皮帽下閃爍,另一個,是位上了點年紀的棕紅頭髮的沃舍梯人,他很隨便地站在那裡,一隻腳伸出去;手掌放在彎曲的馬刀柄上,用嘲諷、探索的眼神打量著哥薩克。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剛想要中止談判,但是哥薩克軍官搶在他前頭說話了;他和印古什軍官咬了一陣耳朵,便大聲地喊道:「諸位頓河哥薩克!請允許『野蠻師』的代表說幾句話!」

  沒等得到同意,印古什軍官就輕輕踏著沒有後跟的靴子,走到圈子當中,神經質地理了理狹窄的鑲花皮帶。

  「哥薩克兄弟們!你們叫嚷什麼?要心平氣和地講嘛。你們不要科爾尼洛夫將軍,是吧?你們要打仗,是嗎?好極啦,請吧!我們來跟你們打。這沒有什麼可怕的!完全沒有什麼可怕的!今天我們就把你們全部消滅。兩團山民騎兵隨後就到。是的!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幹嗎要大吵大嚷呢?」開始講話時,他還相當沉著,但是到後來就激動起來,措詞激烈,喉音濃重的俄語裡,夾帶了很多他本民族的土話。

  「是這個哥薩克把你們的頭腦搞昏啦,他是個布爾什維克,可是你們卻跟著他走!是的!難道我說得不對嗎?逮捕他!繳他械!」

  他大膽地指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在那個狹小的圈子裡來回跑著.臉色蒼白,狂熱地揮舞著雙手,臉上佈滿了醬色的紅暈。他的同伴,那個上了些年紀的棕紅頭髮的沃舍梯軍官卻依然那麼冷靜、沉著;哥薩克軍官則在玩弄破舊的馬刀穗頭。哥薩克們都一聲不響,惶惑不安的情緒重又動搖了他們的隊伍。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直在盯著印古什軍官,盯著軍官那像野獸似的鶿著的白牙齒和那從左太陽穴斜流下來的一道灰色的汗跡、他傷心地想著,本來可用一句話就結束談判,把哥薩克帶走,可是竟白白地錯過了機會。圖裡林扭轉了局面。他跳到圈子當中,拼命地揮著兩手,撕下襯衣領子上的紐扣.啞著嗓子,嘴角冒著白沫,大喊道:「你們這些毒蛇!……魔鬼!……渾蛋!……他們像窯姐兒似的在誘騙你們……可是你們卻還支著耳朵聽!……軍官們是騙你們去為他們賣命!……可是你們在幹什麼?你們在幹什——麼呀?!應當砍死他們,可是你們還在聽他們胡說八道,啊?……把他們的腦袋從肩膀上砍下來,給他們放放血。就在你們在這兒磨牙床的時候——他們就要來包圍我們了!……用機槍掃射我們……在機槍掃射下你們就開不成大會啦……他們是故意迷惑拖住你們,好等他們的軍隊開來……唉——唉——唉,你們哪,算什麼哥薩克呀!你們全是些色鬼!」

  「上馬!……」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用打雷似的聲音喊道。

  他的喊聲像一顆在人群上空爆炸的榴霰彈。哥薩克們個個都向自己的馬跑去。過了一分鐘,混亂的連隊已經列成了縱隊。

  「請聽我說!鄉親們!」哥薩克軍官氣急敗壞地喊道。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從肩膀上摘下步槍,堅決地把關節腫脹的手指頭放在槍機上,用馬嚼子勒著撒歡兒的戰馬的嘴唇,叫道:「談判結束啦!如果現在還有必要和你們談話的話,那就是要用這個舌頭來跟你們談啦。」

  他意味深長地搖晃著步槍。

  各排相繼走上了大路。哥薩克們回頭看看,只見那幾個代表騎上馬以後,正在商量什麼。印古什軍官眯縫著眼睛,熱烈地在說些什麼,還不斷地舉起一隻手來;他那挽起的契爾克斯式上衣袖日的綢裡子在閃著雪亮的光。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最後看了一眼,看見了閃著耀眼的雪亮的綢裡子,不知道為什麼,被旱風吹皺的頓河水、陣陣碧波和擦著浪尖掠過的魚鷹雪白的翅膀,突然展現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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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科爾尼洛夫從八月二十九日收到的克雷莫夫的一些電報裡已經明白,武裝政變失敗了。

  下午兩點鐘,從克雷莫夫那裡派來的一位傳令軍官到了大本營;科爾尼洛夫和他談了很久,然後召來羅曼諾夫斯基,神經質地揉著一張什麼文件,說道:「一切都完啦!我們的牌打輸啦……克雷莫夫未能及時把軍隊調到彼得格勒,時機已經錯過。本來是輕而易舉的事,現在卻遇到了重重的障礙……時局註定在向不利於我們的方向發展……這個……請您看看吧,軍隊是怎麼調遣的!」他把一張地圖遞給羅曼諾夫斯基,上面注明了第三軍團和土著師的兵車最後到達的地方;陣陣的痙攣掠過他那由於失眠變得憔悴不堪的、曾是那麼有神的腫臉。「鐵路上的那夥流氓全都在給我們製造困難。他們就沒有想到,如果我一旦成功的話,就會下命令把他們的十分之一統統絞死、請看看克雷莫夫的報告吧,」

  在羅曼諾夫斯基看報告的時候,科爾尼洛夫一面用大手巳掌撫摸著自己油晃晃的腫臉,一面迅速地寫道:

  諾沃切爾卡斯克,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卡列金司令官。

  閣下致臨時政府電報的要點我已知悉。光榮的哥薩克已經沒有耐心再與形形色色的賣國賊和叛徒進行毫無成果的鬥爭,眼見祖國已瀕於滅亡,他們毅然拿起武器,來保衛國家的生存和自由。哥薩克曾以自己的勞動和鮮血使這個國家繁榮昌盛,版圖擴大。我們之間的來往在一定時間內仍將受到限制。盼能與我採取一致行動,——熱愛祖國和珍惜哥薩克榮譽的赤誠會使您這樣做的。

  第六五八號,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九日

  科爾尼洛夫將軍

  「請把這個電報立即發出去,」他寫完以後,吩咐羅曼諾夫斯基說。

  「請您命令再次致電巴格拉季翁公爵,請他在今後的進軍中,是否可以行軍速度前進?」

  「是,是。」

  羅曼諾夫斯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思地說:「拉夫爾·格奧爾吉耶維奇,我以為目前我們還沒有悲觀失望的理由、您對事變進程的估計過分悲觀……」

  科爾尼洛夫胡亂伸出一隻手,想捕捉一隻在他頭頂飛舞的紫色小蝴蝶。他蜷著手指,臉上帶著輕微的緊張、期待的表情。蝴蝶受到空氣的衝擊,展平翅膀,落了下來,朝敞著的窗戶飛去。但是科爾尼洛夫終於還是把它捉住了,然後就輕鬆地喘起氣來,靠在圈椅的背上坐下。

  羅曼諾夫斯基在等待他對自己的話的回答,但是科爾尼洛夫卻苦笑著,若有所思地講起他的夢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仿佛我是一個步兵師的旅長,率領部隊在喀爾巴籲山的叢山中進軍。我們和司令部一起來到一個牧場。一位上了年紀的。穿得很漂亮的烏克蘭人出來迎接我們。他請我喝牛奶,摘下雪白的氊帽,用非常地道的德語說:『請喝吧,將軍!這牛奶有一種奇異的醫療效果。』我好像是在喝,完全沒有介意這個烏克蘭人竟冒昧無禮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後來我們就在山中行進,好像又不是在喀爾巴肝山了,而是在阿富汗的什麼地方,走在一條羊腸小道上……是的,真正的、名副其實的豐腸小道:到處是石頭,褐色的碎石在腳下亂飛;山下,峽谷那邊,一派沐浴在燦爛、耀眼的陽光中明媚的南方景色……」

  徐徐清風吹過敞開的窗戶,翻動著桌子上的紙張,科爾尼洛夫迷離恍惚的目光在第聶伯河對岸,在點綴著一塊塊綠中透黃的草地的丘陵起伏的大地上徘徊。

  羅曼諾夫斯基追逐著他的視線,也暗自歎了一日氣,把目光移到風平浪靜,波光閃閃的第聶伯河上,移到抹上一層早秋的溫柔色彩的、煙靄漠漠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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