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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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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庫什卡故作驚駭的樣子,皺起女人似的、沒有鬍子的光臉,喊道:「我們的長毛腿的皇上娘娘呀,我們還要『繼續打』到什麼時候呀?」 「一直打到你這個老公嘴巴上長出毛來為止,」科舍沃伊逗他說。 坐在火旁邊的人都好心地笑起來。彼得羅被煙嗆了一下子,咳嗽著,眼淚汪汪地看著阿尼庫什卡,手指頭不停地朝他那邊直戳。 「毛髮這玩意兒——真是混蛋透啦……」阿尼庫什卡不好意思地嘟噥說,「該長地方,它不長,不該長的地方它卻偏要長……科舍沃伊,你何苦還要挖苦我……」 「不,夠啦!咱們吃的苦頭夠多啦!」格裡亞茲諾夫突然發起火來。「咱們在這兒受盡折磨,被蝨子咬死,而我們的家人同樣在那裡挨餓,而且餓成什麼樣啦,啊?……拿刀子割——都割不出血來。」 「你幹嗎發這麼大的脾氣呀?」彼得羅咬著麥黃色的鬍子嘲笑地問。 「誰都明白為什麼……」梅爾庫洛夫收起笑容,牢牢藏在卷毛的、茨岡式的長鬍子裡,替格裡亞茲諾夫回答說,「誰都知道,哥薩克閑得難受……思念家鄉……有時候牛蜢把牛群趕到草地上,當太陽還在吸吮露水的時候,牲口都很安靜,它們在忙著吃草,等到太陽升到橡樹那麼高,牛蜢開始嗡嗡叫著咬起牲口來,——好,這時候……」梅爾庫洛夫狡猾地看了看哥薩克們,然後轉身朝著彼得羅,繼續說道:「我的司務長先生,這時候牲口就要發脾氣啦。好,這個你是明白的!你又不是知識分子出身!自己就拽過牛尾巴……通常是有一隻小母牛先把尾巴翹到脊背上去,一叫——撒腿就跑!於是整個牛群就跟在它後頭狂奔起來。牛倌拼命跑啊,喊啊:『啊呀……呀!啊呀——啊呀!……』不過這時候喊叫頂什麼用呢?!牛群像波濤一樣,洶湧奔騰,比咱們在涅茲維斯卡城下向德國人進行的波浪式衝鋒還要兇猛。這難道能擋得住嗎?」 「你繞了這麼大的彎子究竟想說什麼呀?」 梅爾庫洛夫並沒有立刻回答。他把一縷樹脂色的長鬍子卷到手指頭上,狠狠地拽了一下,然後收斂笑容,嚴肅地說:「咱們已經打了快三年啦……是吧?把咱們趕到戰壕裡也已經快三年啦。為什麼要打仗?——誰也不明白……我是想說,很快就會有這麼一個格裡亞茲諾夫或者麥列霍夫從前線狂奔而去,那麼就會有一個團跟在他後面跑,接著就會有一個軍……這就夠啦!」 「看你說到哪兒去啦……」 「正說在點子上!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現在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只要有人喊一聲『去你的!」——一切就會像從肩膀上甩下的破皮襖一樣,摔成碎片。已經打到第三個年頭啦,咱們的太陽也升到橡樹那麼高啦。」 「你還是說得圓滑點兒吧!」博多夫斯科夫規勸道。「不然的話,彼得羅……要知道,他是司務長……」 「我可從來沒有找過鄉親們的麻煩喲!」彼得羅怒衝衝地說。 「別生氣,我是開玩笑哪!」博多夫斯科夫覺得很窘,動了動光腳上疙疙瘩瘩的腳趾頭,便站起身來,呱卿呱卿地走到馬槽那邊去了。 別的村的哥薩克們聚在車廂角落裡的乾草捆邊,在低聲談著。其中只有兩個人是卡爾舍村的人——法捷耶夫和卡爾金,其餘的八個人——都來自不同村鎮。 過了一會兒,他們唱起歌來。由奇爾河來的哥薩克阿利莫夫領唱。一開始,他唱起一支舞曲,但是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子,用傷風的嗓音叫道:「算了吧!……」 「喂,你們這些孤苦的孩子們,請來烤火吧!」科舍沃伊邀請他們道。 往火堆裡添了些木片——這是在一個小車站上拆下來的柵欄板的殘片。圍著火堆,大家快活地唱起歌來: 一匹馱著行軍裝備的戰馬, 在教堂前嘶鳴,等候出征的人。 奶奶和孫子在教堂的院子裡哭泣, 年輕的妻子滿臉淚痕。 頂盔披甲的哥薩克, 步出聖殿的大門, 妻子給他牽過戰馬, 侄子遞上長矛一把…… 毗鄰的車廂裡一隻兩排鍵的手風琴,正嗚嗚地鼓著風箱,奏起《哥薩克之妻》。軍用皮靴的後跟拼命在地板上踏,有人像貓叫似地、難聽地唱道: 唉,你們辛苦忙碌, 沙皇的枷鎖似鐵箍! 緊緊夾著哥薩克婦女的脖子—— 夾得連氣也不能出,連氣也不能出。 普加喬夫在頓河沿岸呼叫, 在貧窮的頓河下游號召: 「首領們喲,哥薩克們喲!……」 第二個人的聲音壓過了第一個人的聲音,用古怪、急促的細聲吱吱地叫道: 我們忠誠地為沙皇效力, 又思念自己守空房的媳婦。 要是我們能找到娘兒們——也就不必再去想媳婦。 還可以再為沙皇……出點力氣。 來呀!哦,加油呀! 哦哦哦!哦喲!哦喲!哈! 哈——哈——嘿——哦——呼——哈——哈! 哥薩克們自己早就不唱了,傾聽著毗鄰的車廂裡越來越熱鬧的。放蕩的喧鬧聲,互相擠眉弄眼,同情地笑著。彼得羅·麥列霍夫忍不住哈哈大笑:「唉,他們倒他媽的真高興!」 梅爾庫洛夫眨了眨快活的、閃著黃色光芒的棕色眼睛,一躍而起,先用靴子尖輕輕地點著,琢磨著他們唱歌的節奏,接著突然把腳一跺,就生龍活虎地繞著圈子蹲著跳起舞來。大家輪流著跳——藉以暖和身體。毗鄰車廂裡的手風琴聲音早已沉靜,——已經換成一片沙啞、兇狠的叫駡聲。但是這邊還在拼命地跳舞,把馬都嚇驚了,直到瘋了似的阿尼庫什卡由於想來一個非常複雜的跪倒姿勢,一屁股坐到火堆上,才收了場。大家哄笑著把阿尼庫什卡攙起來,在殘燭的火光下,把屁股後頭燒了一大片的新褲子和燒焦的襖襟仔細察看了半天。 「把褲於脫下來吧!」梅爾庫洛夫惋惜地勸他說。 「你這個茨岡,發昏了嗎?脫下來我穿什麼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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