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她驚駭地瞥了他一眼,勉強地笑了起來。

  葛利高裡拖著自己的軍用背包,往門口走去。

  「你上哪兒去?」

  「我出去抽口煙。」

  「等會兒再去吧,我已經煎好雞蛋啦。」

  「我就回來。」

  在臺階上,葛利高裡從軍用背包底下掏出一條用乾淨的蓋著印記的襯衣包著的繡花頭巾。這條頭巾是他在日托米爾花了兩個盧布,從一個猶太小販手裡買來的,而且是在像保護眼珠子一樣地保存著,行軍的時候,還常常掏出來,欣賞它那彩色絢麗的繡花,預先享受著當他回到家裡,把繡花頭巾在阿克西妮亞面前打開,她會表現出的那種喜悅。多可憐的禮物呀!難道葛利高裡能跟頓河上游首富的少爺在禮物上爭高低嗎?葛利高裡壓下了突然襲來的抽泣,把頭巾撕成了碎條,塞到臺階底下。袋子扔在長凳上,又走進屋子。

  「坐下來,我給你脫掉靴子,葛利沙。」

  阿克西妮亞用兩隻好久沒有做粗活兒的白手,從葛利高裡的腳上脫下笨重的大兵靴於,接著就趴在他的膝蓋上,無聲地哭了半天。葛利高裡等她哭夠了,問道:「你哭什麼?難道不高興我回來嗎?」

  他很快就睡熟了。

  阿克西妮亞沒有穿衣服,跑到臺階上,在透骨的冷風裡,在北風奏出的哀歌聲中,抱著濕漉漉的柱子,一動也不動,在臺階上一直站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裡穿上軍大衣,向上房走去。老地主正站在臺階上,穿著皮大衣,戴著黃色的髦毛羊皮帽子。

  「啊,你來啦,榮獲喬治十字章的英雄。你可顯得更英俊啦,老弟!」

  他對葛利高裡行了個舉手禮,並把手伸給他。

  「能多住些日子嗎?」

  「兩個星期,大人。」

  「我們把你的女兒埋葬啦。可惜,真可惜……」

  葛利高裡沒有做聲。葉甫蓋尼一面戴手套,一面走到臺階上來。

  「葛利高裡,是你呀?你這是從哪兒來的啊?」

  葛利高裡眼前突然一陣黑,但是他笑了。

  「從莫斯科,回來休假。」

  「這太好啦。你的眼睛受傷了,是嗎?」

  「是」

  「我聽說啦。他出息得多麼英俊哪,啊,爸爸!」

  中尉向葛利高裡點了點頭,轉臉朝著馬棚喊道:「尼基季奇,套車!」

  老成持重的尼基季奇套好了車,很不高興地斜眼看著葛利高裡,把灰色的老走馬牽到臺階邊來。地上結了一層薄冰,馬車輪輾過時,發出沙沙的響聲。

  「老爺,看在過去我們主僕的情誼上,您肯答應我給您趕一次車嗎?」葛利高裡逢迎地微笑著向葉甫蓋尼請求說。

  「可憐蟲,一點兒也沒有懷疑,」葛利高裡心裡想,而葉甫蓋尼滿意地笑了笑,眼睛在夾鼻眼鏡裡閃動了一下。

  「好吧,請,那咱們就動身吧。」

  「你這是於什麼,剛剛到家,就把年輕的妻子扔下?難道你不想念她嗎?」老地主慈愛地笑著說道。

  葛利高裡大笑起來。

  「老婆不是狗熊,不會逃到樹林子裡去的。」

  他坐到車夫座上;把鞭子掖到坐位下面,理了理韁繩。

  「哎,我就再給您趕一次車,葉甫蓋尼·尼古拉耶維奇!」

  「趕吧,我會多給你賞錢的。」

  「太感謝您啦。而且我還要特別感謝您對我的阿克西妮亞的照顧……養活她……賞她一塊……一塊」

  葛利高裡的聲音突然斷了,中尉心裡產生不祥的懷疑念頭。「莫非他已經知道啦?算了吧,我也太神經過敏啦!他怎麼會知道!決不可能……」

  他把身子向後背上一靠,點上了一支煙。

  「快點兒回來!」老地主在他們身後喊道。

  車輪下面揚起了陣陣的冰花。

  葛利高裡用韁繩勒了一下走馬的嘴唇,它便狂奔起來。他們只用了一刻鐘的工夫,就翻過了山崗。走到第一塊窪地裡,葛利高裡從坐位上跳下來,抽出坐墊下的鞭子。

  「你要幹什麼?……」中尉皺起眉頭來。

  「要幹……這個!」

  葛利高裡猛地一揮鞭子,重重地朝中尉臉上抽去。他緊握住鞭子,用鞭子倆朝這傢伙的臉上、胳膊上打去,打得他暈頭轉向。一塊碎鏡片紮進了葉甫蓋尼眉毛上面的皮裡。鮮血流進眼睛裡。起初中尉只用手遮著臉,但是打得越來越厲害。他滿臉傷痕,奮身躍起,試圖自衛,但是葛利高裡向後退著,一下子就把他的右手腕於打得不會動了。

  「這一下子是為了阿克西妮亞!這一下子是為了我!這一下子是為了阿克西妮亞!為了阿克西妮亞再給你一下子!為了我再給你一下子!」

  鞭子颼颼地抽在葉甫蓋尼身上,發出僻啪的響聲。後來葛利高裡用拳頭把他打翻在道旁的硬草地上,打得他在地上翻來滾去,又用後跟上釘著鐵釘的大兵靴子拼命地踢他,直到累得精疲力盡了,他坐上馬車,大喊一聲,把馬打得使出最後的力氣,飛奔回來。他把馬車扔在大門邊,攥著鞭子,腳不斷踢著敞開的軍大衣的大襟,奔向下房。

  阿克西妮亞聽到劈雷似的開門聲,回頭看了看。

  「臭娘兒們!……母狗……」

  鞭子颼颼地抽在她的臉上。

  葛利高裡氣喘吁吁地跑到院子裡;也不回答薩什卡爺爺的問話,走出了莊園。已經走出約摸一俄裡半遠了,阿克西妮亞追上了他。

  她呼哧呼哧地喘著,一聲不響地走到葛利高裡身邊,偶爾用手去拉他一下。

  在岔路口上,在一座褐色的草原上的小教堂旁邊,她用幾乎是陌生、疏遠的聲音說道:「葛利沙,原諒我吧!」

  葛利高裡呲了呲牙,弓起背,豎起軍大衣的領子走去。阿克西妮亞在他後面的小教堂附近的什麼地方停了下來。葛利高裡一次也沒有回頭看過,也沒有看見朝他伸著的阿克西妮亞的雙手。

  在通往韃靼村去的山坡斜路上,他困惑不解地發現自己手裡還握著鞭子,於是扔掉鞭子,闊步在村裡的胡同裡走著。家家戶戶的小窗戶上,都擠滿了由於他的歸來大感驚異的面孔,迎面走來,認出他的婦女都深深地向他鞠躬行禮。

  在自家的大門口,一個身材瘦削、黑眼睛的漂亮姑娘連叫帶跑地抱住他的脖子,紮在他懷裡。葛利高裡捧著她的臉頰,扳起她的腦袋,認出是杜妮亞什卡。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瘸一踞地從臺階上走下來,母親在屋子裡嚎陶大哭起來。葛利高裡用左手抱住父親,因為杜妮亞什卡在親著他的右手。

  一陣熟悉的、令人心碎的梯階咯吱聲——葛利高裡走上了臺階。顯得老了很多的母親,像小姑娘一樣輕捷地跑過來,眼淚打濕了軍大衣的鈕扣孔,她緊抱著兒子,喃喃自語,說出的話都是不成句的,不能用文字表達的,只有母親自己懂的話語;娜塔莉亞為了不倒下去.手扶著門,面色蒼白,站在門洞裡,痛苦地笑著,她經受不住葛利高裡投來匆促的、心慌意亂的目光,癱倒在地上……

  夜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捅捅伊莉妮奇娜的腰,小聲說道:

  「你偷偷去看看,他們是不是睡在一塊兒?」

  「我給他們倆鋪在一張床上。」

  「你去看看,去看看!」

  伊莉妮奇娜隔著門縫向內室窺視了一下,就回來了。

  「睡在一塊兒哪。」

  「可好啦,上帝保佑!」老頭畫了個十字,用胳膊肘撐著身子,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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