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葛利高裡也踉在他後頭跳下臺階,趴到板柵邊。飛機翅膀上的什麼鋁制零件閃著亮光;它從容不迫地翹著尾巴,轉了一個彎。密集的於彈從街上射出去,齊射聲在轟響,陣陣混亂的槍聲響個不停。葛利高裡剛把一梭子子彈壓進槍膛,一聲更加猛烈的爆炸聲把他從板柵邊扔出有一沙繩遠。一大塊泥土落在他的腦袋上,迷了他的眼睛,沉重地壓住他……

  「鍋圈兒」扶著他站起來。左眼睛鑽心的疼痛弄得葛利高裡什麼也看不見;他艱難地睜開右眼,看見:半邊房於已被炸毀,一大堆紅磚亂七八糟地埋在廢墟裡,上面冒著粉紅色的煙塵。葉戈爾·紮爾科夫兩手撐著身子從震歪的臺階下面爬出來。他滿臉帶著可怕的呐喊表情,血紅的眼淚從深陷的眼睛裡,順著臉頰流下來。他把腦袋縮進肩膀裡,爬著,紫黑的、死人似的嘴唇好像並未張開似地在叫喊:「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

  他身後的一片薄肉皮上,燒焦的破褲子上橫拖著一條炸斷的腿,另一條腿已經不見了。他慢慢地倒動著手向前爬,嘴裡像小孩似地尖利刺耳地哭著。他突然停止哭叫,側著身於躺了下去,臉緊貼在冷漠、潮濕、撒滿馬糞和碎磚的地上。誰也沒有到他跟前去。

  「把他送走吧!」葛利高裡仍然用手巴掌捂著左眼喊道。

  有幾個步兵跑進了院於,一輛電話兵的雙輪車在大門邊停下來。

  「走啊,為什麼停下不走啦?」一個騎著馬從他們旁邊馳過的軍官沖他們喊道。「你們這夥野獸,下流東西!……」

  不知道從哪裡來一個穿黑長禮服的老頭子和兩個女人。人群圍住了紮爾科夫。葛利高裡鑽進人群,看見紮爾科夫劇烈地哆嗦著,還在呼哧地喘氣。死人一樣蠟黃的額上滲出大粒的汗珠。

  「把他送走呀!你們怎麼啦……你們是人還是鬼?!」

  「你汪汪什麼?」一個高個子的步兵還嘴說。「送走,往哪兒送呀?你看不見哪,他就要死啦。」

  「兩條腿全炸掉啦。」

  「血流得太多啦!……」

  「救護兵在哪兒?」

  「這兒有什麼救護兵呀!……」

  「可是他還活著哪。」

  「鍋圈兒」從後面拍了拍葛利高裡的肩膀,葛利高裡回頭看了看。

  「別動他啦,」「鍋圈兒」小聲說道,「你到這邊來看看。」

  他的手指頭緊拉著葛利高裡軍便服的袖子,推開身旁的人,走到另一面去。葛利高裡看了一眼,就彎著腰朝大門走去。紮爾科夫的肚子下面露出來的腸子直冒熱氣。這一堆盤繞著的腸子的一頭沾滿了沙土和糞便,還在蠕動,而且堆得越來越多。垂死的人一隻手斜放著,好像是在摟什麼東西……

  「把他的臉蓋起來,」有人提議說。

  紮爾科夫忽然用兩隻手支撐著,腦袋使勁向後一仰,後腦勺在緊縮的肩胛骨中間搖晃著,沙啞地、慘絕人寰地喊道:「弟兄們,你們讓我趕快死掉吧!弟兄們!……弟兄們……你們還看什麼呀?……啊呀——呀——呀——呀!……弟兄們……讓我趕快死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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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車廂輕輕地搖晃著,車輪的鏗鏘聲催人欲睡,車燈的黃色光亮照在半邊的坐席上。全身伸直,脫掉靴襪,使兩個星期一直在靴子裡冒汗的腳自由自在,也不感到自己負有什麼責任,知道你的生命再也不受威脅而且死亡已經離得那麼遙遠了,這真是太舒服啦。特別令人愉快的是,傾聽著火車輪子各種不同腔調的叮噹聲:要知道,車輪子每轉一圈,火車頭每往前沖一下——離開前線也就更遠一點。葛利高裡就這樣在躺著,傾聽著,活動著光腳的趾頭,穿著今天剛剛換上的新內衣,全身都感到特別舒服。他覺得仿佛脫去了一層髒皮,進人了另一種一塵不染的、潔淨的生活。

  可惜左眼的鑽心的疼痛破壞了這種和平。喜悅的心境。疼痛有時輕一點,有時忽然又疼得要命,像火一樣在燒眼睛,疼得不由自主地在繃帶裡流淚。在卡緬卡——斯特魯米洛沃的野戰醫院裡,年輕的猶太醫生檢查了葛利高裡的眼睛,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些什麼,說道:「必須把您送到後方去。這只眼睛傷得很厲害。」

  「會瞎嗎?」

  「嗨,您說些什麼呀,」醫生從他問話中聽出了傷員明顯的恐懼心情,便親切地笑了笑說道,「您必須進行治療,也許要動手術。我們要把你送到大後方去,譬如說到彼得格勒,或者到莫斯科去。」

  「多謝啦。」

  「您別害怕,眼睛會好的。」醫生把紙片塞到他的手裡,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地把葛利高裡推到過道裡。自己挽了挽袖子,準備去做手術。

  葛利高裡在經歷了千辛萬苦以後,才坐上了救護列車。他躺了幾晝夜,享受著安適的生活。一輛陳舊的小火車頭用盡最後的力量拖著這列掛了很多車廂的長列車。離莫斯科越來越近了。

  夜間到了莫斯科。重傷號都用擔架抬下去;那些可以不用別人攙扶就能走的傷病號,登記以後,就下到月臺上來。隨車的軍醫官按名冊把葛利高裡叫過來,指著他向一個女護士說:「送到斯涅吉廖夫醫生的眼科醫院去!帽子胡同。」

  「您的行李都隨身帶著嗎?」護士小姐問道。

  「哥薩克有什麼行李?一個袋子和一件軍大衣。」

  「那咱們走吧!」

  她整理著頭巾下面的鬢髮,衣服響著,走在前面。葛利高裡遲疑地跟著她走去。他們坐上了一輛馬車。昏昏欲睡的大城市的喧鬧聲、電車的鈴聲、電燈的光怪陸離的藍色光亮使葛利高裡感到很緊張。他坐在車上,身於靠在後背上,貪婪地觀察著街道,雖說是夜晚,但是街上仍然有很多行人;坐在他身旁的女人身上令人衝動的溫暖使他驚奇。莫斯科秋意正濃,林蔭道上的樹葉,在路燈的照耀下,閃著黯淡的黃色,黑夜散發著清涼,便道上濕漉漉石板閃著暗光,星星在晴朗的夜空顯得又明亮,又寒冷,完全是秋大的景象。馬車從市中心駛進人跡稀少的小胡同裡。馬蹄噠噠地在石頭路上踏著,馬車夫在高高的車夫座上搖晃著,身上穿著藍色的厚呢上衣,很像神甫的長袍;他用韁繩梢抽打著耷拉耳朵的瘦馬。城郊的什麼地方火車頭在嗚嗚長鳴。「也許馬上就有一列火車開往頓河去吧?」葛利高裡心裡想,陣陣鄉愁襲上心頭,他垂下了腦袋。

  「您在打盹嗎?」護士小姐問道。

  「沒有。」

  「快到啦。」

  「您說什麼?」馬車夫回過頭來問道。

  「趕快點兒!」

  池水在鐵柵欄裡邊閃著油亮的波光,系著小船的、有欄杆的小橋在昏暗中閃著光。潮氣濃重。

  「這兒連水都要受拘束,用鐵欄杆圍起來,可是頓河……」葛利高裡模模糊糊地想著。馬車的膠輪輾得樹葉沙沙作響。

  馬車在一座三層樓房旁邊停下來。葛利高裡整理著大衣跳下車來。

  「請遞給我一隻手!」護士小姐彎下身子說道。

  葛利高裡把她的柔軟的小手攥在手裡,扶著她下了車。

  「您身上有一股子大兵的汗臭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護士小姐悄悄地笑著說道,然後走到大門口,摁了摁門鈴。

  「護士小姐,您如果能到前線去一趟,那您身上也許還會有別的什麼臭味兒呢,」葛利高裡有點生氣地說道。

  看門人開了門。他們順著有金色欄杆的漂亮樓梯走上二樓;護士又摁了一下鈴。一個穿白大褂的婦人把他們讓了進去。葛利高裡在一張小圓桌子旁邊坐下,護士小姐和那個穿白大褂的婦人小聲說了些什麼,婦人記錄下來。

  樓道不寬,但是很長,兩旁是病房,有許多戴著各色眼鏡的腦袋從病房門裡探出來。

  「請您脫下大衣吧。」穿白大褂的婦人建議說。

  一個也穿著白大褂的差役接過葛利高裡手裡的軍大衣,領他到浴室裡去。

  「請把身上的衣服全脫下來。」

  「為什麼?」

  「您要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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