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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阿克西妮亞發瘋似的保護著自己的地位,現在是為了報復過去的一切在進攻。她看到娜塔莉亞雖然脖子略微有點歪,但是仍然跟從前一樣漂亮,——她的兩頰和嘴依然是那麼紅豔,並沒有被時間抹掉,——但是她阿克西妮亞,難道不正是為了這個娜塔莉亞,眼睛下面過早就佈滿了蛛網般的皺紋嗎?

  「你以為我是希望能從你手裡把他央求回去嗎?」娜塔莉亞抬起那被痛苦折磨得像醉漢似的朦朧的眼睛。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呀?」阿克西妮亞氣喘吁吁地問道。

  「思念他的感情逼我來的。」

  阿克西妮亞的女孩兒被說話聲音驚醒了,在床上哭起來,不住地抬起身子。母親把孩子抱在懷裡,轉身對著窗戶坐了下來。娜塔莉亞渾身痙攣,看著孩子。她的喉嚨火燎燎地抽搐不止。孩子臉上的兩隻葛利高裡的眼睛,帶著懂事的好奇神情望著她。

  她嗚咽著,搖搖晃晃地走到臺階上。阿克西妮亞沒有出來送她。過了一會兒,薩什卡爺爺走了進來。

  「來的這個女人是什麼人?」他問道,顯然已經猜透了。

  「是同村的人。」

  娜塔莉亞從莊園走出了約三俄裡,在一叢野柴荊下躺倒。她被無名的哀愁壓倒,什麼也不想地躺在那裡……孩子臉上那兩隻葛利高裡的憂鬱的黑眼睛固執地在她面前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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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葛利高裡清清楚楚地想起了那一夜,簡直清楚得耀眼。天亮以前他蘇醒過來,兩手四下摸了摸,尖利的莊稼茬子紮得手疼,滿腦袋癢酥酥的痛楚使他不斷地呻吟。他用勁抬起一隻手,把它舉到額上,摸索著由於浸滿血漬變硬的額發。拿手指頭碰了碰鼓脹的傷口,疼得好像被燒紅的煤炭燙了一下似的。他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仰面躺著。頭頂的樹上,早霜打過的葉子憂鬱地籟籟響著。樹枝的黑色輪廓清晰地畫在深藍色的大幕上,星星在樹枝中間閃爍。葛利高裡睜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覺得這不是星星,而是一些掛在黑色的樹葉上的青黃色的、奇異的碩大的果子。

  他一明白了發生的事情以後,就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恐怖襲上心頭。咬緊牙關,手腳並用,從地上爬了起來。疼痛卻在捉弄他,使他仰面向後倒了下去……他覺得已經爬了很久;可是使足了勁兒,回頭一看,——那棵他在下面失去知覺的樹,依然黑乎乎的立在不過五十步遠的地方。有一次他兩肘撐在一具死屍的凹進去的硬肚皮上,從死者的身上爬了過去。因為流血過多,噁心想吐,他像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為了不要失去知覺,嘴裡嚼著浸滿露水的沒有滋味的野草。在一個翻倒的空子彈箱旁邊,他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了半天,然後就移步走了起來。他的體力恢復了,堅定地邁開腳步,已經能夠辨認出往東走的方向了:北斗星給他指路。

  在樹林邊上,一聲暗啞的警告聲使他停下了腳步。

  「不要走過來,我要開槍啦!」

  手槍的輪子響了一下。葛利高裡朝發出聲音的方向仔細看去:有一個人斜躺在松樹下面。

  「你是什麼人?」葛利高裡問道,諦聽著自己的聲音,就像聽別人的聲音似的。

  「俄國人?我的天!……過來吧!」松樹旁邊的人趴在了地上。

  葛利高裡走了過去。

  「你彎下身子來。」

  「不成。」

  「為什麼?」

  「那我會摔倒,就站不起來啦,我的腦袋被削了一下……」

  「你是哪個部隊的!」

  「頓河第十二團。」

  「救救我吧,哥薩克……」

  「我會摔倒的,老爺。」(葛利高裡看清了那個人穿的軍大衣上的軍官肩章。)

  「那就伸給我一隻手。」

  葛利高裡幫著軍官站起來。他們一同走起來。但是受傷的軍官每走一步,掛在葛利高裡胳膊上的分量也就更重。從一塊窪地往上走的時候,軍官緊緊抓著葛利高裡的軍便服的袖子,有時磕打著牙齒說道:「你扔掉我吧,哥薩克……要知道我的傷……是穿透性的……傷在肚子上。」

  他的眼睛在夾鼻眼鏡裡黯淡無光地閃動,大張著嘴,呼哧呼哧地吸著氣。軍官失去了知覺。葛利高裡拖著他走,跌倒了,又爬起來,又跌倒。他曾兩次扔掉了自己的累贅,可是兩次又都回去把他扶起,跌跌撞撞,向前走去,猶如夢中。

  上午十一點鐘,一個通信隊發現了他們,把他們送到救護站去。

  過了一天,葛利高裡偷偷地從救護站跑了出來。他在路上扯掉腦袋上的繃帶,輕鬆地揮舞著血漬斑斑的繃帶大步走去。

  「你這是從哪兒來的?」連長大吃一驚,問道。

  「我歸隊啦,老爺!」

  從中尉那裡走出來,葛利高裡看到了本排的下士。

  「我的馬呢?棗紅馬在哪兒呀?」

  「老弟,它完好無損。我們是在剛剛把奧地利人趕走了的戰場上捉住它的。你怎麼樣?要知道我們已經為你的亡靈做過祈禱,祝你在天堂安息啦。」

  「你們也太性急啦,」葛利高裡微笑著說。

  命令(抄件)

  查頓河第十二哥薩克團哥薩克麥列霍夫·葛利高裡,因拯救龍騎兵第九團團長古司塔夫·格羅茲貝格中校的生命有功,茲晉升為上等兵,並授予四級喬治十字章。

  連隊在卡緬卡——斯特魯米洛沃市已經駐了兩天,夜間就準備出發了。葛利高裡找到本排哥薩克住的房子,便去看自己的馬。

  鞍袋裡少了兩件襯衣和一條手巾。

  「葛利高裡,他們當著我的面就偷走了,」科舍沃伊·米哈伊爾抱歉地說,因為馬是由他照管的。「這個院子裡來過很多步兵,是步兵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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