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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祝你健康,」坐在邊上,緊靠著車主的一個蓄著銀色小鬍子的漂亮哥薩克有氣無力地回答說。

  「你們是哪個團的?」利斯特尼茨基問著,極力想看清哥薩克藍肩章上的號碼。

  「第十二團。」

  「你們團現在駐在哪兒?」

  「我們不知道。」

  「那麼,你們在什麼地方受傷的?」

  「就在這個村子附近……不遠。」

  哥薩克們低聲交談了幾句,其中一個用好手托著那只用粗麻布片包著的受傷的胳膊,從車上跳下來。

  「老爺,稍微等一會兒。」他小心地捧著那只被槍打傷的、正在發炎的胳膊,對利斯特尼茨基微笑著,搖搖晃晃地倒動著兩隻光腳,走了過去。

  「您是不是維申斯克鎮的?是不是姓利斯特尼茨基?」

  「是啊,是啊。」

  「我們真猜對啦。老爺,能不能給點煙抽呢?招待招待我們,看在基督的面上,我們沒有煙抽,簡直要難受死啦,」

  他扶著雙輪車的油漆的車幫走著。利斯特尼茨基掏出煙盒來。

  「頂好您能給我們十來根、我們一共是三個人呢,」哥薩克笑著懇求說。

  利斯特尼茨基把剩下的紙煙全都倒在他的古銅色的大手巴掌裡,問道:「團裡受傷的人多嗎?」

  「二十來個,」

  「損失很大嗎!」

  「死了很多。老爺,跟您借個火。謝謝啦。」哥薩克點上煙,落在後面了,他在後頭喊道:「離您府上不遠,韃靼村的哥薩克,今天又死了三個。哥薩克們被打得大敗。」

  他揮了揮那只好手,便追趕自己的大車去了。身上沒有系腰帶的軍便服上衣在隨風飄動,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去任職的那個團的團長,住在別廖茲尼亞吉鎮上的一個神甫家裡。中尉在廣場上,與熱心地讓他搭救護車的醫生告別後,便去找自己的團,他一面走著,一面排著衣服上的塵土,向遇到的人打聽團部駐紮的地方。一個蓄著棕紅大鬍子,領著士兵去站崗的司務長,迎面走來,他向中尉敬禮,在行進中回答他的問話,並且指點了團部駐在那座房子。團指揮部裡和所有遠離前線的指揮部一樣,很安靜。幾個文書伏案在抄寫什麼,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尉正在軍用電話旁邊,跟看不見的對話人說笑。蒼蠅在寬敞的大屋子的窗戶上營營飛舞,遠處傳來的電話聲像蚊子一樣在哼哼。勤務兵把中尉領到團長的住處。高個子、下巴上有塊三角傷疤的上校,不知道為什麼情緒很壞,在堂屋裡冷淡地接見了他。

  「我就是團長,」他回答說,聽中尉說明自己是來接受他的指揮的,就默默地做了個手勢,請中尉進內室去。他關上身後的門,用非常疲倦的姿勢理了理頭髮,溫柔、單調地說道:「昨天旅部已經把這事通知我啦。請坐。」

  他問了利斯特尼茨基以前服役的經歷。京城新聞和一路上的情況;在他們簡短的談話過程中,上校一次也沒有抬起那顯得非常疲憊的眼睛看看對方。

  「可能是在前線弄得這樣疲憊。」中尉打量著上校的突出的前額,同情地猜想。但是上校好像是要糾正他的想法,用馬刀柄搔了搔鼻樑,說道:「中尉,你去跟各位軍官認識認識吧,您知道,我已經三夜沒有睡覺啦。在這種窮鄉僻壤,我們除了打牌和喝酒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可於啦。」

  利斯特尼茨基敬禮的時候,笑中隱藏著極端的輕視。他告辭出來,不愉快地回憶著這次會見,嘲諷著自己剛才對上校疲憊的神色和寬了巴上的傷疤油然而生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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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這個師奉命強渡斯特裡河,在洛維什奇附近插入敵後。

  科斯特尼茨基幾天之內和軍官們混熟了;他很快就熟悉了戰鬥生活,過慣了的舒適生活和安逸的夢境一掃而光。

  渡河戰役戰果輝煌。重創敵人大兵團的左翼之後,全師挺進敵後。奧地利人在洛維什奇附近,在匈牙利騎兵的支援下,企圖進行反攻,但是哥薩克炮兵用榴霰彈把他們擊潰。展開隊形,發起反攻的匈牙利騎兵連遭側翼的機槍火力掃射和哥薩克的追擊,混亂退去。

  利斯特尼茨基隨團參加了反衝鋒,他們一個營向退卻的敵人發起猛攻。利斯特尼茨基指揮的第三排有一個哥薩克陣亡,四人受傷。中尉外表鎮定地馳過洛謝諾夫的身邊,竭力不去聽他那沙啞的低聲哀求。洛謝諾夫是克拉司諾庫特斯克鎮的一個長著鷹鉤鼻子的青年哥薩克。他躺在那裡,一匹死馬壓在他身上。他的前臂受傷,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央求從他面前馳過的哥薩克:「弟兄們,別扔掉我啊!把我從死馬身下拖出來,弟兄們……」

  痛楚折磨得他的呼聲很微弱,但是馳過他身邊的哥薩克們的慌亂的心裡哪還有同情心,就是有的話,那麼意志也不允許這種同情心表露出來,而是要極力壓制。全排漫步走了五分鐘,讓跑得氣喘吁吁的馬匹歇口氣。潰逃的匈牙利騎兵連離他們已有半俄裡遠了。在他們的鑲著漂亮毛皮邊的軍服中間夾雜著步兵的藍色軍服。奧地利人的輜重車順山崗爬行。榴霰彈的乳白色煙霧在輜重車上空像告別似地飄搖。從左邊的什麼地方,炮兵正以迅猛的炮火轟擊輜重車;田野上雷鳴般的炮聲隆隆滾去,近處的樹林裡響起頻繁的回聲。

  指揮騎兵營的薩夫羅諾夫中校命令「跑步走」,於是三個連就散開,放馬跑起來。騎士們的坐騎奔馳著,汗沫像橙黃色的花朵,從馬身上紛紛落下。

  這一夜是在一個小村子裡宿營的。

  團裡的十二個軍官擠在一間小茅屋裡、疲憊不堪、饑腸轆轆的軍官們躺下睡去。半夜時分,野戰廚車趕到。丘博夫少尉端來了一鍋菜湯,菜湯的油香味把軍官們誘醒了;一刻鐘後,睡意惺。論的軍官們就鴉雀無聲、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彌補兩天戰鬥的消耗。吃過深夜的飯餐以後,睡意全無了。吃得肚子發脹的軍官們躺在斗篷上、乾草上,抽起煙來。

  卡爾梅科夫上尉是一個圓滾滾的、身材矮小的軍官,不僅是姓名,連臉上也帶有蒙古人種的特徵,說話時總是用力地打著手勢:「這場戰爭對我是不適宜的。我晚生了四百年。你知道吧,皮得,」他對捷爾辛采夫中尉說道,把「彼得」的「彼」字說得很重,成了「皮」。「我是活不到這場戰爭結束的時候了。」

  「快別說你那套手相術啦,」捷爾辛采夫從斗篷下面用嘶啞的低音說道。

  「這不是什麼手相術。這是註定的結局。我有祖傳的病症,真的,我在這裡是個多餘的人。今天咱們冒著炮火進攻時,我急得渾身發抖。連敵人的影子都看不見,我簡直不能忍受這種看不見敵人的戰爭。這種可惡的感情同恐怖是一樣的。他們在幾俄裡以外對你開炮,而你騎在馬上,像一隻草原上被獵人瞄準了的野雁。」

  「我在庫帕爾卡看到過奧地利的榴彈炮。你們有誰看見過嗎,諸位?」阿塔曼丘科夫大尉舔著沾在英國式的小紅鬍子上的罐頭肉屑問道。

  「妙極啦!有瞄準箱,全部機械化——極端完備,」剛剛喝完第二鍋菜湯的丘博夫少尉興高采烈地補充說.「我見過,但是我不想談自己的印象。對炮兵我是個外行。依我看,大炮就是大炮——只不過是口徑大點而已。」

  「我很羡慕過去原始打仗的方法,」卡爾梅科夫轉向利斯特尼茨基繼續說道。「在誠實的戰鬥中砍殺敵人.用馬刀把人砍成兩截——這我可以理解,可是現在這種打法簡直是活見鬼!」

  「在未來的戰爭中,騎兵的作用等於零。」

  「更正確地說,騎兵本身也不會存在了。」

  「哼,這只能是假設!」

  「不,這是無可置疑的。」

  「你聽我說,捷爾辛采夫,機器是不能替代人的。你走得太遠了。」

  「我說的不是人,是馬。摩托車或汽車是可以代替馬的、」

  「我在設想一個汽車連隊。」

  「胡說八道!」卡爾梅科夫發起火來了。「軍隊還是要用馬的。你這純屬荒唐的空想!二百年——三百年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不知道,可是現在,不論怎麼說,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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