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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現在還不知道。」

  軍官的回答使哥薩克們得到了一點兒慰藉。七月十九日的傍晚,團長的傳令兵匆忙對正在馬棚裡值班的好友、六連的一個哥薩克姆雷欣耳語說:「開仗啦,大叔!」

  「你胡說?!」

  「真的,你可別告訴別人!」

  第二天清晨,團隊以營的隊形排開。落滿灰塵的兵營窗玻璃閃著暗光。全團部騎在馬上,等候團長蒞臨。

  波波夫大尉騎在一匹高腿大馬上,站在第六連的前面,用戴著白手套的左手拉著韁繩。馬歪著脖子,用嘴巴摩擦胸肌的韌帶。

  上校從營房的轉角處走出來,駐馬在隊伍的前面。副官掏出了一塊手絹,姿勢優美地豎起光滑的小手指頭,但是還沒有來得及捋出鼻涕。上校的聲音打破了緊張的寂靜:

  「哥薩克們……」他威風凜凜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戰爭真的來啦,」每個人都這樣想。大家都焦躁激動起來。米吉卡·科爾舒諾夫恨恨地用靴後跟踢了一下直倒動腿的馬。他旁邊是伊萬科夫,張著露著不整齊牙齒的豁嘴,牢牢地、呆若木雞似的騎在馬上靜聽著。他後面是克留奇科夫,駝著背,滿面愁容,再過去一點是像馬一樣紮煞著耳朵的拉賓,他後面可以看到謝戈利科夫的刮得光光的、鼓出的喉結。

  「……德國對我們宣戰啦。」

  整齊的隊列前一片聲音,宛如飄忽吹過成熟了的大麥田的風聲。一陣陣刺耳的馬嘶聲。一雙雙睜圓的眼睛和張著的、黑洞洞的嘴都轉向一連那邊;那裡的左翼上有一匹馬在長嘶。

  上校又講了些話。他在斟酌字句,想激起人們的民族自豪感。可惜此時此刻呈現在成千的哥薩克眼前的,並不是沙沙響著倒在腳下的敵人的旗幟,而是他們日常的、熟悉的生活;大聲呼叫哀號的老婆、孩子、情人;沒有收完的莊稼,荒涼的村莊、市鎮……

  「再過兩個鐘頭我們就要上兵車啦。」這是每個人都記住的惟一的一句話。

  雲集在不遠地方的軍官老爺們的妻子,在用手絹捂著臉哭泣,哥薩克們成群結隊地騎馬奔向兵營。霍普羅夫中尉幾乎是在抱著他的懷孕的金髮嬌妻——一個波蘭女人在走。

  團隊唱著歌開往車站。歌聲壓倒了軍樂,軍樂隊在半路上難為情地不出聲了。軍官們的老婆都坐在馬車上來送行,人行道上擠滿了花花綠綠的人群,馬蹄揚起沙石煙塵,領唱的歌手,左肩聳得那麼厲害,以致藍色的肩章像發瘧疾似的在不斷皺動,他唱起一支猥褻的哥薩克民歌,嘲笑自己和別人的痛苦:

  美麗的姑娘,我捉到了一條梭魚……

  連隊故意使歌詞字句連成一片,在新換過掌的馬蹄聲音伴奏下,引吭高歌,傾訴著自己的憂傷,向車站、向紅色的列車開去。

  捉梭魚,捉梭魚,我捉到了一條梭魚,

  美麗的姑娘,我煮好了魚湯。

  煮魚湯,煮魚湯,我煮好魚湯。

  團副官又是笑,又是急,臉漲得赤紅,從連隊的尾部跑到那幾個歌手跟前去。領唱的歌手偏離開隊伍,扔開手裡的韁繩,猥褻地向人行道上歡送哥薩克的成群婦女擠眉弄眼,兩行仿佛是汗水順著他那曬成紅銅色的臉頰向小黑鬍子流去,可是那並不是汗,而是酸卡得像苦艾汁一樣的眼淚。

  美麗的姑娘,我請媒人喝魚湯,

  請媒人,請媒人,我請媒人喝魚湯……

  火車頭在鐵軌上警惕、清醒地吼叫著,噴著氣……

  兵車……兵車……兵車……數不清的兵車!

  騷動起來的俄羅斯,順著國家的交通命脈,順著鐵路,把裹在灰色軍大衣裡的鮮血,送往西方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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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在托爾若克鎮上全團分成了連。根據師部的命令,六連被派往步兵第三軍團去聽候指揮,這個連用行軍的隊形開到佩利卡利耶鎮以後,就派出了哨兵。

  國境仍由我們的邊防部隊守衛。步兵和炮兵正往那裡挺進。七月二十四日傍晚,第一零八格列博夫斯基團的一個營和一個炮兵連開到了鎮上。有九個哥薩克由下士率領著在附近的亞曆山德羅夫斯基田莊上放哨。

  二十六日半夜,波波夫大尉把司務長和哥薩克阿斯塔霍夫叫去。

  阿斯塔霍夫回到排裡的時候已經夜深了。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剛剛飲完馬回來。

  「是你嗎,阿斯塔霍夫?」他喚了一聲。

  「是我。克留奇科夫和弟兄們在哪兒呢!」

  「在那邊的土房裡。」

  阿斯塔霍夫是個身高體胖的黑頭發哥薩克,跟瞎子差不多,什麼也看不清,眯縫著眼睛,走進屋子。謝戈利科夫正坐在桌旁煤油燈下修補破韁繩。克留奇科夫背著手站在爐子旁邊,指著躺在床上患水腫病的主人——一個波蘭人——對伊萬科夫擠眼睛,他們剛開過玩笑,伊萬科夫紅潤的臉頰上還留著笑容。

  「弟兄們,明天天一亮就去放哨。」

  「往哪兒去!」謝戈利科夫問道,他呆看了一陣,把還沒有搓好的麻線也丟了。

  「去柳博夫鎮。」

  「都誰去?」米吉卡·科爾舒諾夫走進來,把水桶放在門限旁邊,問道。

  「謝戈利科夫、克留奇科夫、勒瓦切夫、波波夫,還有你——伊萬科夫跟我一塊兒去。」

  「那麼我呢,帕夫雷奇?」

  「米特裡,你留下看家。」

  「好,見你們的鬼去吧!」

  克留奇科夫離開了爐炕;他伸著懶腰,渾身骨節咯吧咯吧直響,向主人問道:「從這兒到柳博夫有幾俄裡路?」

  「四米裡亞。」

  「這很近,」阿斯塔霍夫說道,坐在長凳子上,脫下靴於。「這兒有什麼地方可以烤烤包腳布嗎?」

  黎明時分,他們出發了。一個赤腳的姑娘正在村頭井臺上用水桶汲水。克留奇科夫停下馬來。

  「給我一點水喝,姑娘!」

  姑娘用一隻手撩著麻布裙子,兩隻粉紅色的腳在水窪裡踏得呱卿呱卿響;生著濃密的睫毛的灰色眼睛微笑著,遞過一隻桶來。克留奇科夫喝起水來,他的一隻手端著沉重的水桶,壓得直哆嗦;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紅褲絛上,迸濺著流下來。

  「謝謝,謝謝,灰眼睛的姑娘!」

  「托主耶穌的福。」

  她接過水桶,不斷回頭看著,含笑走開去。

  『你笑什麼,跟我一塊兒走吧!」

  克留奇科夫在馬鞍上縮了縮身子,像是要讓出一點地方。

  「走吧!」阿斯塔霍夫催馬離去,喊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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