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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米吉卡第一個走進充滿書籍和煙草氣味的涼爽的書房,覺得從家裡帶來的勇氣,只夠走到書房門口用的。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走到桌于邊,轉過身來,鞋後跟吱吱直響。

  「什麼事?」主人用手指頭在背後劃著寫字臺的桌面問道;「我來問問……」米吉卡仿佛紮進了一片殺眼睛的冰冷的粘液中.冷得直哆嗦,他聳了聳肩膀,繼續說下去,「也許,您願意把麗莎韋塔嫁給我吧?」

  失望、怨恨和膽怯使米吉卡的驚慌的臉上冒出了小汗珠,就像旱天的露水一樣。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的左眉毛顫動著,上嘴唇也在哆嗦。他伸長了脖子,向前探著身子:「什麼?……什——什——麼?……混——蛋!……滾出去!……我把你送到村長那兒去!唉,你這個狗崽子!渦——害——精!

  他這樣大喊大叫,反而使米吉卡鼓起了勇氣,注視著湧上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臉頰上的紫色紅暈。

  「請您不要生氣……我是想補救我的過錯。」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滾動著因為充血和流淚而腫脹起來的眼睛,拿起一個笨重的生鐵鑄的煙灰缸,朝著米吉卡的腳扔去。煙灰缸向上一跳,正打在米吉卡的左膝蓋骨上,但是他堅強地忍住疼痛,用力推開門;由於屈辱和疼痛,他變得更加粗野地呲著牙大聲喊道:「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隨您的便好啦,我可是誠心誠意……誰還會要她這樣的破貨?我是想保全她的名譽……要知道,誰會去揀一塊啃過的骨頭?連狗都不願意吃。」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把一塊揉皺的手絹放到嘴唇上,緊跟著米吉卡走出來。他擋住了通到大門口去的道路,於是米吉卡便跑到院子裡去。這時候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向站在院子裡的車夫葉梅利揚擠了擠眼。就在米吉卡打開柵欄門上閂得很牢的鐵閂的時候,四條解開鏈子的惡狗,從板棚後面沖了出來,一看見生人,就在掃得幹於淨淨的院子裡散開了。

  一九一零年,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從下諾夫戈羅德的集市上帶回來一對小狗:一公一母。都是黑色,卷毛,大嘴。一年以後,就長得像一周歲的小牛犢那麼高了;起初,它們撕扯那些路過莫霍夫家院的婦女們的裙子,後來競學會把婦女按倒在地、咬她們的大腿,直到把潘克拉季神甫的一隻小牛犢和阿捷平的兩隻闊豬咬得半死以後,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才吩咐把它們鎖起來。只在夜間和每年一次春天交配的時候,才把它們放開。

  米吉卡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臉來,跑在前面的那條名叫「歌手」的狗,已經把前爪搭到他的肩膀上,牙齒咬住了棉上衣,就緊閉上嘴,死也不鬆口。四條狗一擁而上:撕他的衣服,拖著他走,每只都把身子躬得像個大黑球一樣,在他身邊打轉兒。米吉卡用手來抵擋,竭力使自己不跌倒在地上。匆忙中,他看見葉梅利揚叼著直冒火星的煙斗,向廚房裡走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那扇油漆的門。

  謝爾蓋·普拉托諾維奇站在臺階的角上,背靠著雨水管,緊攥著長滿了光亮硬毛的小拳頭。米吉卡搖晃著拉開門閂,他那兩條血淋淋的腿後,還緊跟著狂吠的、散發著熱烘烘的惡臭的群狗。他掐住了「歌手」的喉嚨——把它掐死了。幾個過路的哥薩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從其餘三隻狗的襲擊中解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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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娜塔莉亞到麥列霍夫家來是很合適的。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很會教育孩子;雖說他很富有,雇著幾個長工,但是仍然逼著孩子們于活和教他們學著幹活。吃苦耐勞的娜塔莉亞很合公婆的心意。伊莉妮奇娜心裡是看不上大兒媳婦——愛打扮的達麗亞的,所以娜塔莉亞進門沒有幾天,就滿心歡喜她了。

  「再睡會兒吧,再睡會兒吧,我的小寶貝!為什麼起得這麼早呀?」她在廚房裡挪動著兩條胖腿,親切地嘟噥著。「去睡會兒早覺吧。不用你我也能把事情做好的。」

  一清早就起來想幫婆婆做飯的娜塔莉亞,只好又回房去睡了。

  潘苔萊·普羅柯菲耶維奇在家裡一向是很嚴厲的,就連他也經常吩咐妻子:「你聽我說,老婆子!別叫醒娜塔莉亞,白天她忙得就夠嗆啦。還要和葛利什卡去耕地呢。要多支使達麗亞,多叫達麗亞於活!她是個懶娘兒門,騷東西……整天就會擦胭脂,描眉毛……」

  「至少新婚頭一年,叫他們多親熱親熱吧,」伊莉妮奇娜歎了一口氣,想起了自己在操勞中度過的艱苦的一生。

  葛利高裡對新婚生活漸漸有點習慣了,可是過了三個星期以後,忽然又怕又恨地感到,他和阿克西妮亞的關係並沒有徹底斬斷,還留下了一點兒什麼東西,就像心上紮的一根刺。而且這根刺他一下子還拔不掉。在新婚縱情的日子裡,他也曾經對此滿不在乎地想:傷口會長好的.會忘掉的,但是事與願違,反而牢牢地在心上生了根……忘不掉,一想起來就使他心疼。還是在結婚以前,有一次在場院打麥子的時候,彼得羅就問過他:「葛利什卡,阿克秀特卡怎麼辦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概,捨不得丟掉她吧!」

  「我丟掉——別人就會揀起來嘛,」葛利什卡當時笑著這麼說。

  「嗯,好好想想吧,」彼得羅咬著嚼得彎彎曲曲的鬍子說道,「不然的話,你媳婦是娶了,可是不是時候……」

  「身體易胖,事情易忘,」葛利高裡玩笑說。

  但是事情並非如此,夜晚,葛利什卡克盡自己的丈夫職責,以青春的狂熱,傾心地去愛撫妻子,可是她卻只報之以冷冰冰的、勉為其難的順從,娜塔莉亞對於丈夫的親熱只是勉強應付,因為她從娘胎裡就帶來母親生性冷淡、行動迂緩的性格,所以葛利高裡一想起阿克西妮亞那狂熱的激情時,就慨歎道:「娜塔莉亞,你老子准是在冰山上把你種出來的……你太冷啦。」

  可是,阿克西妮亞每次遇見他,總是令人不解地笑著,瞳孔黑亮,說出幾句像青苔似的粘糊糊的話。

  「好啊,葛利申卡!跟你的新媳婦一定過得像蜜一樣甜吧?」

  「我們過的……」葛利高裡支支吾吾地應付說,總想趕快躲開阿克西妮亞親熱的目光。

  看來,司捷潘已經跟妻子和好了。他不常到酒館裡去了,有一天傍晚,在場院裡——這是兩口子不和以來第一次——他揚著麥子,提議說:「來,克秀莎,咱們唱支歌好嗎?」

  他們靠著落上了一層塵土,已經打完的麥秸堆坐下來。司捷潘唱起一支軍歌。阿克西妮亞用渾厚的喉音跟他合唱起來。就像她婚後最初幾年那樣,唱得十分和諧。那時候,他們從地裡回來,田地蒙上了一層玫瑰色的晚霞。有時,司捷潘在車上搖晃著身子,唱起古老的民歌,歌聲悠揚、悲涼,就像是一條漫長的荒無人跡、長滿車前草的草原大道,阿克西妮亞把腦袋靠在丈夫寬厚的大胸脯上,也跟著唱和起來。兩匹馬拉著吱扭吱扭的四輪大車,搖晃著車轅。村于裡的老頭兒們遠遠地就聽見了歌聲,讚不絕口:「司捷潘娶了一個好嗓子的老婆。」

  「你看他們……唱得多好聽!」

  「司喬普卡的嗓子也不含糊,簡直像鐘聲一樣響亮。」

  老爺爺們坐在牆根的土臺上,目送著即將逝去的、塵霧彌漫的。紫紅色的晚霞,隔街交談起來:「又唱起頓河下游的歌曲來啦。」

  「是啊,去世的基留什卡很歡喜這支歌!」

  葛利高裡夜裡常聽到阿司塔霍夫兩口子的歌聲。在打麥子的時候(他們家的場院和司捷潘家的場院緊挨著),他看到阿克西妮亞仍然像從前那樣自信,好像是很幸福。至少他覺得是這樣。

  司捷潘和麥列霍夫家的人見了面連話都不說。他拿著叉子在場院上來回走動,幹起活兒來,下垂的寬肩膀直搖晃,偶爾對妻子說幾句玩笑話,逗得阿克西妮亞笑起來,黑眼睛在頭巾下閃爍。她的裙子不停地在葛利高裡閉著的眼前飄舞。一股神秘的力量扭著他的脖子,把他的腦袋轉向司捷潘家的場院。葛利高裡沒有理會娜塔莉亞一面幫著潘苔萊·柯菲耶維奇鋪墊堆麥捆的檯子,一面用既傷心又嫉妒的目光追逐著丈夫每次不由自主地投過去的視線,也沒有看見,彼得羅雖然在趕著馬打場,卻不斷地在打量著他,皺起臉在暗自發笑。

  在沉悶的轟隆聲——石頭輦子在地上滾動的呻吟聲中,葛利什卡的腦子裡閃過一些模糊的念頭,他竭力想捉住那些很容易從意識中滑走的思想片斷,可是枉費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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