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一四


  「你害什麼臊呀,難道我們是光著屁股嗎?」米吉卡喊道,又擠了擠眼睛:「我的小寶貝,唉,苦命的小娘子呀!」

  葛利高裡朝前望著,等快要走過她身旁的時候,突然把慢慢走著的驟馬抽了一鞭子。騾馬後腿蹲了下去,——向上一踢,濺了阿克西妮亞一身爛泥。

  「咦,咦,咦,惡魔!」

  葛利高裡掉轉馬頭,讓激怒的馬朝阿克西妮亞沖去,責問道:「為什麼你見面不問好?」

  「不配。」

  「就因為這個才給你濺點泥——別那麼神氣!」

  「讓開!」阿克西妮亞喊道,兩隻手在馬臉前面揮動著。「你為什麼叫馬來踩我?」

  「這不是馬,是騾馬。」

  「反正一樣,你給我讓開!」

  「你為什麼生氣,阿克秀特卡?是為前幾天的事兒?

  葛利高裡朝她的眼睛看了看。阿克西妮亞想要說什麼,但是她那烏黑的眼角上突然掛上了淚珠;嘴唇可憐地哆嗦著。她痙攣地吞下眼淚,悄悄地說道:「別纏我,葛利高裡……我沒有生氣,我……」她沒有說完就走開了……

  迷惑不解的葛利高裡在大門口追上了米吉卡。

  「晚上去遊戲場嗎?」米吉卡問。

  「不去。

  「怎麼啦?她叫你去過夜?」

  葛利高裡用手掌擦了擦腦門,沒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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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村莊各家院子裡還留有三一節的痕跡:撒在地上的幹香薄荷,踏碎了的幹樹葉末子,以及砍來插在大門口和臺階旁的、樹皮已經乾裂、葉子枯黃的橡樹和白蠟樹枝。

  從三一節那天起,就開始割草了。一大清早,婦女過節穿的裙子、鮮豔的繡花圍裙、五顏六色的花頭巾,像鮮花一樣撒遍了草場。全村的人都出來割草了。割草的男人和耙草的女人都打扮得像過年一樣。這是自古以來的風俗。從頓河邊直到遠方的赤楊林,被蹂躪的草地在鐮刀下波動、呻吟。

  麥列霍夫家的人起晚了。他們出發去割草的時候,幾乎半個村子的人已經都在草地上了。

  「早覺睡得太久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些汗流滿面的割草人叫嚷說。

  「這不能怪我,都賴老娘兒們!」老頭子笑著用生皮鞭趕著牛。

  「你們好,鄉親,晚啦,老兄,晚啦……」一個高個子的戴草帽的哥薩克在道旁磨著鐮刀,搖晃著腦袋說。

  「難道草會幹啦嗎?」

  「你快走吧,還來得及,不然可就要幹啦。你那段草在什麼地方?」

  「在紅石崖旁。」

  「快趕你的牲口吧,否則你今天就走不到啦。」

  阿克西妮亞坐在車後頭,用頭巾把臉全都裹了起來,遮著陽光。她給眼睛留了一條窄縫,從這條縫裡冷漠、嚴肅地望著坐在對面的葛利高裡。達麗亞也裹著臉,穿著新衣服,把兩條腿垂在車沿外頭,用那佈滿青筋的大長奶子喂懷裡快要睡著的孩子。杜妮亞什卡坐在車轅橫木上,身子不停地顛動著,用幸福的目光打量著草地和路上遇見的人。她那歡快的、太陽曬黑的、鼻樑兩邊長滿雀斑的臉上,好像是在說:「因為今天的天氣這麼好,萬里無雲的藍天也顯得這麼歡快。舒暢,所以我也很歡快、舒暢;而且我的心裡也同樣是一片藍色的安逸和純真,我很快活,此外我什麼都不需要啦。」潘苦菜·普羅珂菲耶維奇把厚棉布上衣的袖子拽到手掌上,擦了擦從帽檐下面流出的汗。他那緊裹在上衣裡的彎曲的脊背上顯出了很多濕漉漉的汗斑。太陽透過灰白色的雲片,把煙霧朦朧的、扇形的折射光線灑在遠方頓河沿岸的銀色山峰上、草原上,灑在河邊草場和村莊上。

  天氣變得炎熱起來。被風吹散的雲片懶洋洋地爬著,連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路上拉車的牛都追不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自己也在費力地擎著鞭子,搖晃著,好像是在猶豫,要不要向瘦削的牛胯骨上打去。看來,牛也很理解他的猶豫心清,所以並不加快腳步,仍舊搖晃著尾巴,慢騰騰地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分趾的蹄子。一隻金灰色的、黃澄澄的牛虹在牛身上盤旋。

  村邊場院附近的一片已經割完的草地上閃著蒼綠色的斑點;那些還沒有割草的地方,微風吹得閃著黑光、像綠緞子似的青草沙沙作響。

  「這就是咱們分的地段。」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用鞭子指了一下說。

  「咱們從樹林子那邊下手嗎?」葛利高裡問道。

  「也可以從這頭開始嘛。我已經用鐵鍬在這兒鏟了個記號。」

  葛利高裡卸下疲憊不堪的牛。老頭子閃動著耳環,去尋找記號——在地邊上鏟個三角小坑。

  「拿鐮刀來!」他立刻就揮手喊叫起來。

  葛利高裡踏著草走了過去。在他身後的草地上,從車停的地方起,留下了一條波動的痕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朝著遠處教堂鐘樓的白色尖頂畫了個十字,拿起了鐮刀。他的鷹鉤鼻子油亮閃光,好像是剛油漆過似的,乾癟下去的黑腮幫子上流著虛汗;微微一笑,烏黑的大鬍子裡立即就露出了滿口數不清的、細密的白牙齒。他揮起了鐮刀,佈滿皺紋的脖子不斷往右邊扭著。割下的草沙沙地響著,倒在他腳下,形成了一個半徑足有一沙繩的半圓形。

  葛利高裡跟在他後面走著,半閉著眼睛,揮鐮割草。女人的圍裙彩虹似的在前面閃動,但是他的眼睛尋覓的卻是那條繡著花邊的白圍裙;他時而回頭看著阿克西妮亞,接著又揮動著鐮刀追上父親的腳步。

  他總在想著阿克西妮亞;半閉著眼睛,心裡在親吻著她,對她說著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跑到舌尖上來的熱情、溫柔的話,後來就拋開這些思緒,數著數,向前邁著腳步——一,二,三;往事的片斷又在記憶裡悄悄地浮出:「我們坐在濕漉漉的幹草垛下面……昆蟲在水溝裡吱吱地叫……月亮高掛在河邊草場上……稀疏的水珠從灌木上滴到水窪裡他是這樣——一,二,三,……真好,啊,太好啦!……」

  從停車的地方傳來一陣笑語聲。葛利高裡回頭一看:阿克西妮亞正俯下身去,不知道對躺在車下的達麗亞說些什麼,達麗亞揮舞起雙臂,兩人又笑起來。杜妮亞什卡坐在車轅上,細聲細氣地在唱歌。

  「割到那個小灌木叢邊兒,我得把鐮刀磨磨,」葛利高裡想道,突然感到,鐮刀好像砍著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他低頭一看:一隻小野鴨吱吱地叫著,從腳下鑽出來,一瘸一拐地又鑽進草裡。在野鴨窩的小坑旁邊躺著另一隻已經被鐮刀砍成了兩半的小野鴨,剩下的小鴨都嗽嗽叫著,在草地上四散逃命去了。葛利高裡把砍成兩半的小野鴨放在手掌上。出殼才幾天,滿身黃褐色絨毛的小野鴨還熱乎乎的。張開的小扁嘴上,有粉紅色的血泡,小玻璃珠似的眼睛狡檜地眯縫著,還帶熱氣的小爪子在輕輕地哆嗦。

  葛利高裡突然非常憐憫地看著自己手掌上的小死肉團。

  「你撿到什麼東西啦,葛利順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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