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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河悲歌

  我們光榮的土地不是用犁來翻耕……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翻耕,

  光榮的土地上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

  靜靜的頓河到處裝點著年輕的寡婦,

  我們的父親,靜靜的頓河上到處是孤兒,

  靜靜的頓河的滾滾的波濤是爹娘的眼淚。

  噢噫,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

  噢噫,靜靜的頓河,你的流水為什麼這樣渾?

  啊呀,我靜靜的頓河的流水怎麼能不渾!

  寒泉從我靜靜的頓河的河底向外奔流,

  銀白色的魚兒把我靜靜的頓河攪渾。

  ——哥薩克古歌

  ===第一卷===
  第一章

  麥列霍夫家的院子在村子的盡頭。牲口圈的兩扇小門朝著北面的頓河。在長滿青苔的灰綠色白堊巨石之間有一條八沙繩長的坡道,下去就是河岸:遍地是珠母貝殼,河邊被水浪衝擊的鵝卵石形成了一條灰色的曲岸。再過去,就是微風吹皺的青光粼粼的頓河急流。東面,在用紅柳樹編成的場院籬笆外面。是黑特曼大道,一叢叢的白艾,馬蹄踐踏過的、生命力頑強的褐色車前草;岔道口上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後面,是飄忽的蜃氣籠罩著的草原。南面,是白堊的山脊。西面,是一條穿過廣場、直通到河邊草地去的街道。

  參加倒數第二次土耳其戰爭的哥薩克麥列霍夫·普羅珂菲回到了村子。他從土耳其帶回個老婆,一個裹著披肩的嬌小女人。她總是把臉遮掩起來,很少露出她那憂鬱、野性的眼睛。絲披肩散發著一種遠方的神秘氣味,那絢麗的繡花令女人們豔羨。被俘虜的土耳其女人總是回避普羅珂菲家的親屬,所以麥列霍夫老頭子不久就把兒子分了出去,一直到死也沒有到兒子家去過,因為他不能忘掉這種恥辱。

  普羅珂菲很快就安排好了家業:木匠給他蓋起了房子,自己圍起了養牲口的院子。秋初,就把駝背的外國老婆領到了新家。他倆跟在裝著家產的大板車後頭,走出村子;全村老少都湧上街頭來觀看。哥薩克們克制地用大鬍子掩飾自己的嘲笑,女人們卻在大聲地議論,一群肮髒的孩子跟在普羅珂菲後面咦咦呀呀地亂叫;但是他敞開外衣,緩慢地,好像是順著犁溝走一樣,把老婆的一隻柔軟的小手緊握在黑手巴掌裡,倔強地昂起那微白的、多額發的腦袋,只有顴骨下面凸起的肌肉在顫抖,兩道總是死板板的、仿佛僵化了的眉毛中間滲出了汗珠。

  從那時起,村子裡就很少見到他了,他也不去哥薩克聚會的廣場,孤獨地生活在村頭頓河邊上的小房子裡。村子裡流傳著有關他的故事,說得神乎其神。在牧道外放牧牛犢的孩子們說,他們好像看見,每到黃昏,當霞光黯淡下去的時候,普羅珂菲就抱著老婆,走到韃靼村外墓地的土崗上,把她放在土崗頂上,背朝著一塊千百年來被風吹雨打得千瘡百孔的巨石;然後自己坐到她身旁,就這樣,他們久久地向草原眺望著,一直眺望到霞光完全消失的時候。這時,普羅珂菲把妻子裹在羊皮大衣裡,又抱回家去。全村的人都在猜測這種奇怪的行徑,可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女人們為此忙得連拉家常的工夫都沒有了。關於普羅珂菲的妻子有各式各樣的說法:有些人證明說,她是空前未有的美人,另一些人的看法卻恰恰相反。直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瑪夫拉——一個正在服役的哥薩克的妻子——假裝到普羅珂菲家去討新鮮酵母回來以後,一切才算弄明白了。普羅珂菲到地窖裡去取酵母,瑪夫拉就趁這個工夫偷偷瞧了一眼,原來落到普羅珂菲手裡的土耳其女人是個醜八怪……

  過了一會兒,紅漲著臉的瑪夫拉,頭巾歪到了一邊,站在胡同裡對一群娘兒們添油加醋地說道:「親愛的人們,真不明白,她哪點兒迷住了他,哪怕是個普通娘兒們倒也罷了,可是她,……肚子不像肚子,屁股不像屁股,簡直醜死啦。咱們的姑娘們可比她長得水靈多啦。至於身段,簡直像馬蜂一樣,一折就斷;兩隻眼睛,又黑又大,眼睛一瞪,活像個妖精,老天爺饒恕我吧。一定是懷了孩子了,真的!」

  「懷了孩子啦?」婆娘們驚訝地問道。

  「我也不是黃毛丫頭啦,已經養過三個孩子啦。」

  「那麼相貌呢?」

  「相貌嗎?黃臉膛。眼睛渾澄澄的,大概在外國過得並不舒服。還有,姐兒們,她穿著……普羅珂菲的褲子。」

  「是嗎?……」婆娘們都驚駭地同聲叫道。

  「我親眼看見的——穿著褲子,只是沒有褲絛,准是把他的便服褲子穿上啦。上身穿一件長布衫,從布衫下面露出掖在襪筒裡的褲子。我一看,嚇得我心驚膽戰……」

  村子裡悄悄地傳開了,說普羅河菲的老婆會使妖法。阿司塔霍夫家的兒媳婦(阿司塔霍夫家住在村頭上,緊挨普羅珂菲家)起誓說,好像是在三一節的第二天,她在黎明前看見,普羅珂菲的老婆頭巾也沒有戴,光著腳,在他們家院子裡擠牛奶。從那以後,母牛的奶頭就乾癟成小孩子拳頭一樣大;奶也斷了,而不久牛就死了。

  那一年,發生了空前罕見的畜疫。頓河邊佈滿牛欄的沙灘上,每天都要出現一些母牛和小牛的屍體。牛疫又傳染到馬身上。在村鎮牧場上牧放的馬群越來越少了。於是流言蜚語立刻在大街小巷傳播開來……

  哥薩克們開了個會,然後來到普羅珂菲家。

  主人走到臺階上來,向大家行禮。

  「諸位老人家,你們有什麼事光臨捨下啊?」

  人群默默地向臺階邊移動著。

  最後,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子首先喊道:「把你那妖婆給我們拖出來!我們要審判她!」

  普羅珂菲竄回屋子,但是他們在門洞裡追上了他。身材高大的炮兵——綽號叫「牛車杆子」——把普羅珂菲的腦袋向牆上撞著,勸道:「別吵,別吵,這沒有什麼可吵的!……我們絕不動你,但是我們要把你的老婆踩進地裡去。把她弄死,總比全村的人因為沒有牲口都餓死好得多啊。你別吵,不然我把你的腦袋在牆上撞碎!」

  「把她,把那母狗,拖到院子裡來!……」人們在臺階旁邊叫喊道。一個和普羅珂菲同團當過兵的哥薩克,把土耳其女人的頭髮纏在一隻手上,用另外一隻手捂住她那拼命喊叫的嘴,一溜煙似的穿過門洞,把她拖了出來,扔到人們的腳邊。一聲尖叫劃破吼叫的人們的喧囂。普羅珂菲推開六個哥薩克,沖進內室,從牆上扯下馬刀。哥薩克互相擁擠著,從門洞裡退出去。普羅珂菲在頭頂揮舞著閃閃發光、嗖嗖響的馬刀,從臺階上沖下來。人群哆嗦了一下,在院子裡四散開去。

  在倉庫的附近,普羅珂菲追上那個跑動困難的炮兵「牛車杆子」,從後面斜著把他從左肩一直劈到腰部。哥薩克們撞倒籬笆樁子,穿過場院,向草原逃去。

  過了半個鐘頭,重新鼓起勇氣的人群才又走近院子。兩個偵察畏縮著身子,走進了門洞。全身都浸在血泊裡的普羅珂菲的妻子,難看地仰著腦袋,橫在廚房的門坎上。咬得盡是傷口的舌頭,在痛苦地呲著牙張開的嘴裡抽動。普羅珂菲腦袋顫抖著,目光呆滯,正在把一個哇哇哭著的肉團子——早產的嬰兒——包到羊皮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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