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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3)


  她瞪著我。「媽媽!」她嚷道,「有個女的要我把粥給她。」

  「行呵,孩子,」裡邊的一個聲音回答,「要是她是個乞丐,那就給了她吧,豬也不會要吃的。」

  這女孩把結了塊的粥倒在我手上,我狼吞虎嚥地吃掉了。

  濕潤的黃昏越來越濃時,我在一條偏僻的馬道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後停了下來。

  「我體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自己覺得走不了多遠了。難道今晚又沒有地方投宿?雨下得那麼大,難道我又得把頭靠在陰冷濕透的地面上嗎?我擔心自己別無選擇了。誰肯接納我呢?但是帶著這種饑餓、昏眩、寒冷、悽楚的感覺—一一種絕望的心情,那著實可怕。不過很可能我捱不到早上就會死去。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心甘情願地死掉呢?為什麼我還要掙扎來維持沒有價值的生命?因為我知道,或是相信,羅切斯特先生還活著,另外,死於饑寒是天性所不能默認的命運。呵,上天呀!再支撐我一會兒!幫助我一—指引我吧!」

  我那呆滯的眼睛徘徊在暗沉沉、霧濛濛的山水之間。我發現自己已遠離村莊,因為它已在我視線中消失,村子周圍的耕地也不見了。我已經穿小徑,抄近路再次靠近了一大片荒原。此刻,在我與黑糊糊的小山之間,只有幾小片田野,幾乎沒有很好開墾,和原來的歐石南差不多一樣荒蕪和貧瘠。

  「是呀,與其倒斃街頭或死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倒不加死到那邊去,」我沉思著。「讓烏鴉和渡鴉——要是那些地區有渡鴉的話——啄我骨頭上的肉比裝在貧民院的棺材裡和窮光蛋的墓穴中要強。」

  隨後我折向那座小山,並到了那裡。現在就只剩找個能躺下來的地方了,就是並不安全,至少也是隱蔽的。可是荒原的表面看上去都一樣平坦,只有色彩上有些差別;燈心草和苔蘚茂密生長的濕地呈青色;而只長歐石南的幹土壤是黑色的。雖然夜越來越黑,但我仍能看清這些差別,儘管它不過是光影的交替,因為顏色已經隨日光而褪盡了。

  我的目光仍在暗淡的高地遊弋,並沿著消失在最荒涼的景色中的荒原邊緣逡巡。這時,遠在沼澤和山脊之中,一個模糊的點,一道光躍入我眼簾。「那是鬼火,」是我第一個想法,我估計它會立即消失。然而,那光繼續亮著,顯得很穩定,既不後退,也不前進。「難道是剛點燃的篝火?」我產生了疑問。我注視著,看它會不會擴散。但沒有,它既不縮小,也不擴大。「這也許是一間房子裡的燭光。」我隨後揣想著,「即便那樣,我也永遠到不了那兒了。它離這兒太遠,可就是離我一碼遠,又有什麼用?我只會敲,開門,又當著我面關上。」

  我就在站立的地方頹然倒下,把頭埋進地裡,靜靜地躺了一會。夜風刮過小山,吹過我身上,嗚咽著在遠處消失。雨下得很大,重又把我澆透。要是這麼凍成了冰塊一—那麼友好地麻木而死——雨點也許還會那麼敲擊著;而我毫無感覺。可是我依然活著的肉體,在寒氣的侵襲下顫抖,不久我便站了起來。

  那光仍在那邊,在雨中顯得朦朧和遙遠。我試著再走,拖著疲乏的雙腿慢慢地朝它走去。它引導我穿過一個寬闊的泥沼,從斜刺裡上了山。要是在冬天,這個泥沼是沒法通過的,就是眼下盛夏,也是泥漿四濺,一步一搖晃。我跌倒了兩次,兩次都爬起來,振作起精神。那道光是我幾乎無望的希望,我得趕到那裡。

  穿過沼澤我看到荒原上有一條白印子,我向它走去,見是一條大路或是小徑,直通那道正從樹叢中一個小土墩上射來的光。在昏暗中從樹形和樹葉能分辨出,那顯然是杉木樹叢,我一走近,我的星星便不見了,原來某些障礙把它和我隔開了,我伸出手在面前一團漆黑中摸索。我辨認出了一堵矮牆的粗糙石頭—一上面像是—道柵欄,裡面是高而帶刺的籬笆。我繼續往前摸。那白色東西歪又在我面前閃光了,原來是一條門——一條旋轉門,我一碰便在鉸鏈上轉了起來。門兩邊各有一叢黑黑的灌木——是冬青或是紫杉。

  進了門,走過灌木,眼前便現出了一所房子的剪影,又黑又矮卻相當長。但是那道引路的光卻消失了,一切都模模糊糊。難道屋裡的人都安息了?我擔心准是這樣。我轉了一個角度去找門,那裡又閃起了友好的燈光,是從一尺之內一扇格子小窗的菱形玻璃上射出來的,那扇窗因為長青藤或是滿牆的爬藤類植物的葉子,顯得更小了。留下的空隙那麼小,又覆蓋得那麼好,窗簾和百葉窗似乎都沒有必要了。我彎腰撩開窗戶上濃密的小枝條,裡面的一切便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能看得清房間的沙子地板擦得乾乾淨淨。還有一個核桃木餐具櫃,上面放著一排排錫盤,映出了燃燒著的泥炭火的紅光。我能看得見一隻鐘、一張白色的松木桌和幾把椅子,桌子上點著一根蠟燭,燭光一直是我的燈塔。一個看去有些粗糙,但也像她周圍的一切那樣一塵不染的老婦人,借著燭光在編織襪子。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這些東西,——它們並沒有不同尋常的地方。令我更感興趣的是火爐旁的一群人,在洋溢著的玫瑰色的寧靜和暖意中默默地坐著。兩個年輕高雅的女子一一從各方面看都像貴婦人——坐著,一個坐在低低的搖椅裡;另一個坐在一條更矮的凳子上。兩人都穿戴了黑紗和毛葛的重喪服,暗沉沉的服飾格外烘托出她們白皙的脖子和面孔。一隻大獵狗把它巨大無比的頭靠在一個姑娘膝頭,——另一個姑娘的膝頭則偎著一隻黑貓。

  這個簡陋的廚房裡居然呆著這樣兩個人,真是奇怪。她們會是誰呢,不可能是桌子旁邊那個長者的女兒,因為她顯得很土,而她們卻完全是高雅而有教養。我沒有在別處看到過這樣的面容,然而我盯著她們看時,卻似乎覺得熟悉每一個面部特徵。她們說不上漂亮一—過份蒼白嚴肅了些,夠不上這個詞。兩人都低頭看書,顯得若有所思,甚至還有些嚴厲。她們之間的架子上放著第二根蠟燭,和兩大卷書,兩人不時地翻閱著,似乎還在與手中的小書作比較,像是在查閱詞典,翻譯什麼一樣。這一幕靜得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影子,生了火的房間活像一幅畫。這兒那麼靜謐,我能聽到煤渣從爐柵上落下的聲音,昏暗的角落時鐘的嘀嗒聲,我甚至想像我能分辨出那女人嚓嚓嚓嚓的編織聲,因而當一個嗓音終於打破奇怪的寧靜時,我足以聽得分明。

  「聽著,黛安娜,」兩位專心致志的學生中的一位說,「費朗茨和老丹尼爾在一起過夜。費朗茨正說起一個夢,這個夢把他給嚇醒——聽著!」她聲音放得很低,讀了什麼東西,我連一個字也沒聽懂,因為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既不是法文,也不是拉丁。至於是希臘文還是德文,我無法判斷。

  「那說得很有力,」她念完後說,「我很欣賞。」另一位抬頭聽著她妹妹的站娘,一面凝視爐火,一面重複了剛才讀過的一行。後來,我知道了那種語言和那本書,所以我要在這裡加以引用,儘管我當初聽來,仿佛是敲在銅器上的響聲一—不傳達任何意義:

  「Da trat hervor Einer,anzusehn wie die Sternen Nacht」「妙!妙!」她大嚷著,烏黑深沉的眼睛閃著光芒。「你面前恰好站了一位模糊而偉大的天使!這一行勝過一百頁浮華的文章。『Ich wage die Gedanken in der Schale meines Zornes unddie Werke mit dem Gewichte meines Grimms』我喜歡它!」

  兩人沉默了,

  「有哪個國家的人是那麼說話的?」那老婦人停下手頭的編織、抬起頭來問。

  「有的、漢娜一—一個比英國要大得多的國家、那裡的人就只這麼說。」

  「噢,說真的,我不知道他們彼此怎麼能明白,要是你們誰上那兒去,我想你們能懂他說的話吧?」

  「他們說的我們很可能只懂—些,不是全部都懂——因為我們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聰明,漢娜,我們不會說德語,而且不借助詞典還讀不懂。」

  「那這對你們有什麼用?」

  「某一天我們想教德語——或者像他們說的,至少教基礎,然後我們會比現在賺更多的錢,」

  「很可能的,不過今晚你們讀得夠多了。該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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