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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我看見了一個似曾見過的房間,記得就在費爾法克斯太太帶我流覽整幢房子的那一天。房間裡懸著掛毯,但此刻一部份已經卷了起來,露出了一扇門,以前是遮蔽著的。門敞開著,裡面的燈光射向門外。我從那裡聽到了一陣斷斷續續的咆哮聲,同狗叫差不多。羅切斯特先生放下蠟燭,對我說了聲「等一下,」便往前向內間走去。他一進去便響起了一陣笑聲,先是鬧鬧嚷嚷,後來以格雷斯.普爾妖怪般的哈哈聲而告終。她當時就在那兒。他一聲不吭地作了安排,不過我還聽到有人低聲地同他說了話。他走了出來,隨手關了門。

  「這兒來,簡!」他說,我繞到了一張大床的另外一頭,這張帷幔緊鎖的床遮去了大半個房間。床頭邊有把安樂椅,椅子上坐了個人,除了外套什麼都穿上了。他一動不動,腦袋往後靠著,雙眼緊閉。羅切斯特先生把蠟燭端過他頭頂。從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上,我認出了那個陌生人梅森。我還看到,他內衣的一邊和一隻胳膊幾乎都浸透了血。

  「拿著蠟燭,」羅切斯特先生說。我取過蠟燭,而他從臉盆架上端來了一盆水。「端著它,」他說。我聽從了。他拿了海綿,在臉盆裡浸了一下,潤了潤死屍般的臉。他向我要了嗅鹽瓶,把它放在梅森的鼻子底下。不久梅森先生張開眼睛,呻吟起來。羅切斯特先生解開了傷者的襯衫,那人的胳膊和肩膀都包紮了繃帶。他把很快滴下來的血用海綿吸去。

  「有生命危險嗎?」梅森先生喃喃地說。

  「去去!沒有——不過劃破了一點皮。別那麼消沉,夥計。鼓起勁兒來!現在我親自給你去請醫生,希望到了早上就可以把你送走。簡——」他繼續說。,

  「什麼,先生?」

  「我得撇下你在這間房子裡,同這位先生呆上一小時,也許兩小時。要是血又流出來,你就象我那樣用海綿把它吸掉。要是他感到頭昏,你就把架子上的那杯水端到他嘴邊,把鹽放在他鼻子底下。無論如何不要同他說話——而——理查德——如果你同她說話,你就會有生命危險,譬如說張開嘴——讓自己激動起來——那我就概不負責了。」

  這個可憐的男人哼了起來。他看上去好像不敢輕舉妄動,怕死,或者害怕別的什麼東西,似乎差不多使他僵硬了。羅切斯特先生這這時已浸染了血的海綿放進我手裡,我就照他那樣使用起來。

  他看了我一會兒,隨後說,「記住!——別說話!」便離開了房間。鑰匙在鎖孔喀喀響起,他遠去的腳步聲聽不到時,我體會到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結果我就在這裡三層樓上了,被鎖進了一個神秘的小房間。我的周圍是暗夜,我的眼皮底下和手下,是白煞煞血淋淋的景象;一個女謀殺犯與我幾乎只有一門之隔。是的——那令人膽顫心驚——其餘的倒還可以忍受。但是我一想到格雷斯·普爾會向我撲來,便渾身直打哆嗦了。

  然而我得堅守崗位。我得看著這鬼一樣的面孔——看著這色如死灰、一動不動,不許張開的嘴唇——看著這雙時閉時開,時而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時而盯著我,嚇得總是呆滯無光的眼睛。我得把手一次次浸入那盆血水裡,擦去淌下的鮮血,我得在忙碌中眼看著沒有剪過燭蕊的燭光漸漸暗淡下去,陰影落到了我周圍精緻古老的掛毯上,在陳舊的大床的帷幔下變得越來越濃重,而且在對面一個大櫃的門上奇異地抖動起來——櫃子的正面分成十二塊嵌板,嵌板上畫著十二使徒的頭,面目猙獰,每個頭單獨占一塊嵌板,就像在一個框框之中。在這些頭顱的上端高懸著一個烏木十字架和殉難的基督。

  遊移的暗影和閃爍的光芒在四處浮動和跳躍,我一會兒看到了鬍子醫生路加垂著頭;一會兒看到了聖約翰飄動的長髮;不久又看到了猶大魔鬼似的面孔,在嵌板上突現出來,似乎漸漸地有了生命,眼看就要以最大的背叛者撒旦的化身出現。

  在這種情形下,我既得細聽又得靜觀,細聽有沒有野獸或者那邊窠穴中魔鬼的動靜。可是自從羅切斯特先生來過之後,它似乎已被鎮住了。整整一夜我只聽見過三聲響動,三次之間的間隔很長——一次吱吱的腳步聲,一次重又響起短暫的狗叫似的聲音,一次人的深沉的呻吟聲。

  此外,我自己也心煩意亂。究竟是一種什麼罪行,以人的化身出現,蟄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大廈裡,房主人既無法驅趕也難以制服?究竟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在夜深人靜之時沖將出來,弄得一會兒起火,一會兒流血?究竟是什麼畜生,以普通女人的面貌和體態偽裝自己,發出的聲音一會兒象假冒的魔鬼,一會兒像覓腐屍而食的猛禽?

  我俯身面對著的這個人——這個普普通通言語不多的陌生人——他是怎麼陷入這個恐怖之網呢?為什麼復仇之神要撲向他呢?是什麼原因使他在應當臥床安睡的時刻,不適時宜地來這裡投宿?我曾聽羅切斯特先生在樓下指定了一個房間給他——是什麼東西把他帶到這兒來的呢?為什麼別人對他施暴或者背棄,他此刻卻那麼俯首貼耳?為什麼羅切斯特先生強迫他遮遮掩掩,他竟默默地順從?這回,羅切斯特先生的一位賓客受到了傷害,上次他自己的性命遭到了惡毒的暗算,而這兩件事他竟都秘密掩蓋,故意忘卻!最後,我看到梅森先生對羅切斯特先生服服貼貼,羅切斯特先生的火暴性子左右著梅森先生半死不活的個性。聽了他們之間寥寥幾句對話,我便對這個看法很有把握。顯然在他們以往的交談中,一位的消極脾性慣於受另一位的主動精神的影響,既然如此,那麼羅切斯特先生一聽梅森先生到了,怎麼會頓生失望之情呢?為什麼僅僅這個不速之客的名字——羅切斯特先生的話足以使他像孩子一樣乖乖的——幾小時之前,在羅切斯特先生聽來,猶如雷電擊中了一棵橡樹?

  呵,當他向我低聲耳語:「簡,我遭到了打擊——我遭到了打擊,簡,」時,我決不會忘記他的表情和蒼白的臉色,我也不會忘記他的胳膊靠在我肩上時,是怎樣地顫抖的。使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堅毅的精神折服,使他強健的體魄哆嗦的,決不是一件小事。

  「他什麼時候來呢?他什麼時候來呢?」我內心呼喊著,夜遲遲不去——我這位流著血的病人精神萎頓,又是呻吟,又想嘔吐。而白晝和支援都沒有來臨,我已經一次次把水端到梅森蒼白的嘴邊,一次次把刺激性的嗅鹽遞給他。我的努力似乎並沒有奏效,肉體的痛苦,抑或精神的痛楚,抑或失血,抑或三者兼而有之,使他的精力衰竭了。他如此嗚咽著,看上去那麼衰弱、狂亂和絕望,我擔心他要死了,而我也許甚至同他連話都沒有說過。

  蠟燭終於耗盡,熄滅了。燈滅之後,我看到窗簾邊緣一縷縷灰色的微光,黎明正漸漸到來。不久我聽到派洛特在底下院子裡遠遠的狗窩外吠叫著。希望復活了,而且有了保證。五分鐘後,鑰匙喀喀一響,鎖一開動便預示著我的守護工作解除了。前後沒有超過兩小時,但似乎比幾個星期還長。

  羅切斯特先生進來了,同來的還有他去請的外科醫生。

  「嗨,卡特,千萬當心,」他對來人說,「我只給你半小時,包紮傷口、捆綁繃帶,把病人送到樓下,全都在內。」

  「可是他能走動嗎,先生?」

  「毫無疑問。傷勢並不嚴重,就是神經緊張,得使他打起精神來。來,動手吧。」

  羅切斯特先生拉開厚厚的窗幅,掀起亞麻布窗簾,儘量讓月光射進屋來。看到黎明即將來臨,我既驚訝又愉快。多漂亮的玫瑰色光束正開始照亮東方的天際!隨後,羅切斯特先生走近梅森,這時外科醫生已經在給他治療了。

  「喂,我的好傢伙,怎麼樣?」他問道。

  「我怕她已送了我的命了,」那是對方微弱的回答。

  「那裡會呢!——拿出勇氣來!再過兩周你會什麼事兒也沒有,只不過出了點血。卡特,讓他放心,不會有危險的。」

  「我可盡心去做,」卡特說,這會兒他已經打開了繃帶。「要是早點趕到這兒該多好。他就不會流那麼多血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肩膀上的肉撕掉了,而且還割開了?這不是刀傷,是牙齒咬的。」

  「她咬了我,」他咕噥著。「羅切斯特從她手裡把刀奪下來以後,她就象一頭雌老虎那樣撕咬著我。」

  「你不該退讓,應當立即抓住她。」羅切斯特先生說。

  「可是在那種情況下,你還能怎麼樣呢?」梅森回答道。「啊,太可怕了!」他顫抖著補充道。「而我沒有料到,起初她看上去那麼平靜。」

  「我警告過你,」他的朋友回答,「我說——你走近她時要當心。此外,你滿可以等到明天,讓我同你一起去。今天晚上就想去見她,而且單獨去,實在是夠傻的。」

  「我想我可以做些好事。」

  「你想!你想!不錯,聽你這麼說真讓我感到不耐煩。不過你畢竟還是吃了苦頭,不聽我勸告你會吃夠苦頭,所以我以後不說了。卡特,快點!快點!太陽馬上要出來了,我得把他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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