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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又頓了一下,也許是感情太衝動的緣故。他開始講話時,坦普爾小姐一直低著頭,但這會兒眼睛卻直視前方。她生來白得像大理石的臉,似乎透出了大理石所特有的冷漠與堅定,尤其是她的嘴巴緊閉著,仿佛只有用雕刻家的鑿子才能把它打開,眉宇間漸漸地蒙上了一種凝固了似的嚴厲神色。

  與此同時,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倒背著雙手站在爐子跟前,威風凜凜地審視著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一下,好像碰上了什麼耀眼刺目的東西,轉過身來,用比剛才更急促的語調說:

  「坦普爾小姐,坦普爾小姐,那個,那個卷髮姑娘是怎麼回事?紅頭髮,小姐,怎麼卷過了,滿頭都是卷髮?」他用鞭子指著那可怕的東西,他的手抖動著。

  「那是朱莉婭·塞弗恩,」坦普爾小姐平靜地回答。

  「朱利婭·塞弗恩,小姐!為什麼她,或是別人,燙起卷髮來了?她竟然在我們這個福音派慈善機構裡,無視學校的訓戒和原則,公開媚俗,燙了一頭卷髮,這是為什麼?」

  「朱莉婭的頭髮天生就是卷的,」坦普爾小姐更加平靜地回答。

  「天生!不錯,但我們不能遷就天性。我希望這些姑娘是受上帝恩惠的孩子,再說何必要留那麼多頭髮?我一再表示我希望頭髮要剪短,要樸實,要簡單。坦普爾小姐,那個姑娘的頭髮必須統統剪掉,明天我會派個理髮匠來。我看見其他人頭上的那個累贅物也太多了——那個高個子姑娘,叫她轉過身來。叫第一班全體起立,轉過臉去朝牆站著。」

  坦普爾小姐用手帕揩了一下嘴唇,仿佛要抹去嘴角上情不自禁的笑容。不過她還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學生弄明白對她們的要求之後,也都服從了。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微微後仰,可以看得見大家擠眉弄眼,做出各種表情,對這種調遣表示了不滿。可惜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沒有能看到,要不然他也許會感受到,他縱然可以擺佈杯盤的外表,但其內部,卻遠非他所想的那樣可以隨意干涉了。

  他把這些活獎章的背面細細打量了大約五分鐘,隨後宣佈了判決,他的話如喪鐘般響了起來:

  「頭上的頂髻都得剪掉。」

  坦普爾小姐似乎在抗辯。

  「小姐」他進而說,「我要為主效勞,他的王國並不是這個世界。我的使命是節制這些姑娘的肉欲,教導她們衣著要謙卑克制,不梳辮子,不穿貴重衣服。而我們面前的每個年輕人,出於虛榮都把一束束頭髮編成了辮子。我再說一遍,這些頭髮必須剪掉,想一想為此而浪費的時間,想……」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到這兒被打斷了。另外三位來訪者,都是女的,此刻進了房間。他們來得再早一點就好了,趕得上聆聽他關於服飾的高論。她們穿著華麗,一身絲絨、綢緞和毛皮。二位中的兩位年輕的(十六、七歲的漂亮姑娘)戴著當時十分時髦的灰色水獺皮帽,上面插著駝鳥毛,在雅致的頭飾邊沿下,是一團濃密的卷髮,燙得十分精緻。那位年長一些的女人,裹著一條裝飾著貂皮的貴重絲絨披巾,額前披著法國式的假卷髮。

  這幾位太太小姐,一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太太,還有兩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小姐。她們受到了坦普爾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領到了房間一頭的上座。她們看來是與擔任聖職的親屬乘同一輛馬車到達的,在他與管家辦理公務,飼問洗衣女,教訓校長時,她們已經在樓上的房間仔細看過究竟。這時她們對負責照管衣被、檢查寢室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種種看法和責難。不過我沒有工夫去聽她們說些什麼,其他事情來打岔,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到現在為止,我一面領會著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爾小姐的講話,一面並沒有放鬆戒備,確保自己的安全,而只要不被看到,安全是沒有問題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往後靠,看上去似乎在忙於計算,把寫字板端得剛好遮住了臉。我本可以逃避別人的注意,卻不料我那塊搗蛋的寫字板,不知怎地恰巧從我手裡滑落,砰地一聲冒然落地。頃刻之間人人都朝我投來了目光。我知道這下全完了,我彎下腰撿起了碎為兩半的寫字板,鼓足勇氣準備面對最壞的結局,它終於來了。

  「好粗心的姑娘!」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隨後立刻又說,「是個新來的學生,我看出來了,」我還沒喘過氣來,他又說下去,「我可別忘了,有句關於她的話要說,」隨後大著嗓門說。在我聽來,那聲音有多響啊!「讓那個打破寫字板的孩子到前面來!」

  我自己已經無法動彈了,我癱了下來。可是坐在我兩邊的兩個大姑娘,扶我站了起來,把我推向那位可怖的法官。隨後坦普爾小姐輕輕地攙著我來到他的腳跟前,我聽見她小聲地勸導我:

  「別怕,簡,我知道這不是故意的,你不會受罰。」

  這善意的耳語像匕首一樣直刺我心扉。

  「再過一分鐘,她就會把我當作偽君子而瞧不起我了,」我想。一想到這點,心中便激起了一腔怒火,沖著裡德太太和布羅克赫斯特一夥們,我可不是海倫·彭斯。

  「把那條凳子拿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指著一條很高的凳子說一位班長剛從那兒站起來。凳子給端來了。

  「把這孩子放上去。」

  我被抱到了凳子上,是誰抱的,我並不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去注意細枝末節了。我只知道他們把我擺到了跟布羅克赫斯特先生鼻子一般高的地方;知道他離我只有一碼遠;知道在我下面,一片桔黃色和紫色的閃緞飾皮外衣和濃霧般銀色的羽毛在擴展,在飄拂。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清了清嗓子。

  「女士們,」他說著轉向他的家人,「坦普爾小姐,教師們和孩子們,你們都看到了這個女孩子了吧?」

  她們當然是看到了。我覺到她們的眼睛像凸透鏡那樣對準了我燒灼的皮膚。

  「你們瞧,她還很小。你們看到了,她的外貌與一般孩子沒有什麼兩樣,上帝仁慈地把賜與我們大家的外形,一樣賜給了她,沒有什麼明顯的殘疾表明她是個特殊人物。誰能想到魔鬼已經在她身上找到了一個奴僕和代理人呢?而我痛心地說,這就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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