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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從這扇窗子後得清門房和馬車道。我在蒙著—簇簇銀白色霜花的窗玻璃上,正哈出—塊可以往外窺視的地方時,只見大門開了,一輛馬車駛了進來,我毫不在意地看著它爬上小道,因為儘管馬車經常光臨蓋茨黑德府,卻從未進來一位我所感興趣的客人。這輛車在房子前面停下,門鈴大作,來客被請進了門,既然這種事情與我無關,百無聊賴之中,我便被一種更有生氣的景象所吸引了。那是一隻小小的、餓壞了的知更鳥,從什麼地方飛來,落在緊貼靠窗的牆上一棵光禿禿的櫻桃樹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時,桌上放著我早飯吃剩的牛奶和麵包,我把一小塊麵包弄碎,並正推窗把它放到窗沿上時,貝茜奔上樓梯,走進了保育室。

  「簡小姐、把圍涎脫掉。你在那兒幹什麼呀?今天早上抹了臉,洗了手了嗎?」

  我先沒有回答,顧自又推了一下窗子,因為我要讓這鳥兒萬無一失地吃到麵包。窗子終於鬆動了,我撒出了麵包屑,有的落在石頭窗沿上,有的落在櫻桃樹枝上。隨後我關好窗,一面回答說:

  「沒有呢,貝茜,我才撣好灰塵。」

  「你這個粗心大意的淘氣鬼!這會兒在幹什麼呀?你的臉通紅通紅,好像幹了什麼壞事似的,你開窗幹啥?」

  貝茜似乎很匆忙,已等不及聽我解釋,省卻了我回答的麻煩。她將我一把拖到洗臉架前,不由分說往我臉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塊粗糙的毛巾一揩,雖然重手重腳,倒也乾脆爽快。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頭清理了一番,脫下我的圍涎,急急忙忙把我帶到樓梯口,囑我徑直下樓去,說是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問她是誰在找我,打聽一下裡德太太是不是在那裡。可是貝茜己經走了,還在我身後關上了保育室的門,我慢吞吞地走下樓梯。近三個月來,我從未被叫到裡德太太跟前。由於在保育室裡禁錮了那麼久,早餐室、餐室和客廳都成了令我心寒的地方,一跨進去便惶惶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空蕩蕩的大廳裡,面前就是餐室的門。我停住了腳步,嚇得直打哆嗦,可憐的膽小鬼,那時候不公的懲罰竟使她怕成了這付樣子!我既不敢退後返回保育室,又怕往前走向客廳。我焦慮不安、猶猶豫豫地站了十來分鐘,直到早餐室一陣喧鬧的鈴聲使我橫下了心來:我非進去不可了。

  「誰會找我呢?」我心裡有些納悶,一面用兩隻手去轉動僵硬的門把手,足有一兩秒鐘,那把手紋絲不動,「除了裡德舅媽之外,我還會在客廳裡見到誰呢?——男人還是女人?」把手轉動了一下,門開了。我進去行了一個低低的屈膝禮,抬起來頭竟看見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猛一看來是這樣。那筆直、狹小裹著貂皮的東西直挺挺立在地毯上,那張兇神惡煞般的臉,像是雕刻成的假面,置於柱子頂端當作柱頂似的。

  裡德太太坐在壁爐旁往常所坐的位置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著做了。她用這樣的話把我介紹給那個毫無表情的陌生人:「這就是我跟你談起過的小女孩。」

  他——因為是個男人——緩緩地把頭轉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雙濃眉下閃著好奇的目光的灰色眼睛審視著我,隨後響起了他嚴肅的男低音:

  「她個子很小,幾歲了?」

  「十歲。」

  「這麼大了,」他滿腹狐疑地問道。隨後又細細打量了我幾分鐘,馬上跟我說起話來。

  「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

  「簡·愛,先生。」

  說完,我抬起頭來,我覺得他是位身材高大的鬥士,不過,那時我自己是個小不點。他的五官粗大、每個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線條,都是同樣的粗糙和刻板。

  「瞧,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我不可能回答說「是的」,我那個小天地裡的人都持有相反的意見,於是我沉默不語。裡德太太使勁搖了一下頭,等於是替我作了回答,並立即補充說:「這個話題也許還是少談為炒。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很遺憾聽你這麼說:我同她必須談一談。」他俯下原本垂直的身子,一屁股坐進裡德太太對面的扶手椅裡。「過來,」他說。

  我走過地毯,他讓我面對面筆直站在他面前,這時他的臉與我的幾乎處在同一個水平面上,那是一張多怪的臉呀!多大的鼻子,多難看的嘴巴!還有那一口的大板牙?

  「一個淘氣孩子的模樣最讓人痛心,」他開始說,「尤其是不聽話的小姑娘。你知道壞人死後到哪裡去嗎?」

  「他們下地獄,」我的回答既現成又正統。

  「地獄是什麼地方?能告訴我嗎?」

  「是個火坑。」

  「你願意落到那個火坑裡,永遠被火烤嗎?」

  「不,先生。」

  「那你必須怎樣才能避免呢?」

  我細細思忖了一會,終於作出了令人討厭的回答:「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麼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紀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兩天前我才埋葬過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一個好孩子,現在他的靈魂已經上了天,要是你被召喚去的話,恐怕很難說能同他一樣了。」

  我無法消除他的疑慮,便只好低下頭去看他那雙站立在地毯上的大腳,還歎了一口氣,巴不得自己離得遠一些。

  「但願你的歎息是發自內心的,但願你已後悔不該給你的大恩人帶來煩惱。」

  「恩人!恩人!」我心裡嘀咕著,「他們都說裡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這樣,那麼恩人倒是個討厭的傢伙。」

  「你早晚都禱告嗎?」我的詢問者繼續說。

  「是的,先生。」

  「你讀《聖經》嗎?」

  「有時候讀。」

  「高興讀嗎?喜歡不喜歡?」

  「我喜歡《啟示錄》、《但以理書》、《創世紀》和《撒母耳記》,《出埃及記》的一小部分,《列王記》和《歷代志》的幾個部分,還有《約伯》和《約拿書》。」

  「還有《詩篇》呢?我想你也喜歡吧。」

  「不喜歡,先生。」

  「不喜歡?哎呀,真讓人吃驚!有個小男孩,比你年紀還小,卻能背六首讚美詩。你要是問他,願意吃薑餅呢,不是背一首讚美詩,他會就『啊,背讚美詩!因為天使也唱。』還說『我真希望當一個人間的小天使,』隨後他得到了兩塊姜餅,作為他小小年紀就那麼虔誠的報償。」

  「讚美詩很乏味,」我說。

  「這說明你心很壞,你應當祈求上帝給你換一顆新的純潔的心,把那顆石頭般的心取走,賜給你一顆血肉之心。」

  我正要問他換心的手術怎樣做時,裡德太太插嘴了,吩咐我坐下來,隨後她接著話題談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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