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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他站了一會,然後說:「該死的狗娘養的,該死的狗娘養的。」說著,他跑出去了。

  黑根知道桑兒臉上的神色表明他已經徹底失去理性。在此刻,桑兒什麼事情也幹得出來。黑根還知道坐汽車到城裡逛一逛會使桑兒冷靜下來,變得理智一些。但是,也可能促使他變得對別人甚至更加危險,雖然理智也會促使他保護自己,免於自己的狂怒可能造成的惡果。黑根聽到汽車轟轟隆隆地發動起來了,就對那兩個保鏢說:「快去跟在他後面。」

  然後,他打了幾個電話。他安排桑兒兵團中住在城裡的幾個將士快到卡羅·瑞澤家裡去,設法讓卡羅不要待在家裡。另外幾個將士守在康妮跟前,等待桑兒到達。黑根想搶先一步,讓桑兒撲個空,他知道老頭子是會支持他的。他擔心的是桑兒可能打死卡羅。他預計敵人是不會製造什麼麻煩的。五大家族已經好久不見有什麼行動了,顯然是在尋求某種和平。

  桑兒開著他的比尤克牌汽車,轟轟隆隆地沖出了林蔭道,這時他已經恢復了或部分恢復了他的理智。他看到那兩個保鏢上了一輛汽車,跟隨在後面,他也默許他們跟隨在後面。他預料不會出什麼危險,五大家族早已不再進行反擊,不再認真打仗了、汽車儀錶後面的秘密小櫃裡有一支小手槍;這輛汽車是登記在桑兒兵團的一個成員名下的,因此在法律上他個人也不會遇到什麼麻煩。但是,照他的預計,並不需要什麼武器。他甚至也不知道他將如何處置卡羅·瑞澤。

  這時,他有機會好好想一想了:他知道不能去殺死一個未出世嬰兒的父親,尤其因為這個父親就是他妹妹的丈夫。他更不應該因為兩口子吵架就殺人。卡羅是個壞蛋,桑兒感到自己也有責任,因為妹妹是通過他才認識這個小雜種的。

  桑兒殘暴的性格中的另一面乃是他不忍心打擊女人,也真的從來沒有打擊過女人;他不忍心傷害兒童或其他軟弱無力的人或動物。卡羅那天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這才使桑兒不忍心打死他,徹底卑恭屈膝的可憐相解除了桑兒的武裝。小時候,他原來也是心慈手軟的。長大成人,他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年,這完全是他的命運後來決定的。

  但是,桑兒一面開車,一面想,這次他打算一勞永逸地徹底解決問題。他開著比尤克牌汽車直奔海峽堤道;上了堤道,他就可以直達對岸瓊斯海灘大路了。他每次到紐約去,都走這條路,原因是這條路的車輛不多。

  他決定,到達之後,他就派那兩個保鏢護送康妮回娘家,他自己留下同她妹夫舉行一次單獨會談。會談之後怎麼辦,他心中無數。如果那個小雜種真的打傷了康妮,那他就要把那個小雜種打成殘廢。但是,吹過堤道的風,帶來了大海的新鮮空氣,使他那狂熱的怒氣涼了下來。他一路上都是把窗子放下去的。

  他已經上了瓊斯海灘堤道。因為在一年中的這個季節,在晚上的這個時候,這條路通常早沒有車子來往了,所以就像以往一樣,他把汽車開得飛快,一直高速行駛到對岸的大路,甚至在對岸的大路上,來往車輛也還是很少的。他先把汽車開得非常快,然後漸漸減速。他把他保鏢的汽車遠遠扔在後面了。

  堤道上的燈光照明很糟糕,連一輛汽車也沒有。在前面很遠的地方,他看到了有個管理收費站的白色錐形小屋,旁邊還有幾個收費站的小屋,但這幾個小屋只是在白天來往車輛行人比較多的時候,裡面才有人守著。桑兒一面慢慢停車,一面在衣袋裡摸零錢。他沒有零錢,便摸出皮夾子,從裡面拍出一張大鈔票。他把車子開進了有拱頂的明亮通道。他感到吃驚的是,一輛汽車堵住了收費站設置的狹窄通道,司機顯然是向收費員問什麼。桑兒按按喇叭,那輛車乖乖地向前開會了,好讓他的汽車沿途狹窄通道。

  桑兒把大鈔票遞給收費員,等人家補零錢。這時,他趁機急急忙忙關上窗子,大西洋的夜風,吹在身上涼嗖嗖的;但是,那個收費員把零錢拿在手中摸來摸去,實際上零錢掉下去了,收費員彎下腰去撿錢時,頭和身子都不見了。

  此刻,桑兒發現那輛汽車沒有一直向前開去,而是停在前面幾英尺的地方,仍然堵著路,同時,他從前面瞥見了右邊沒有開燈的收費站小屋裡還躲著一個人;但是,他來不及考慮這個了,說時遲那時快,一輛汽車突如其來地停在他的面前,從裡面下來了兩個人朝他走來。那個收費員仍然不見影子。他恍然大悟:自己活不成了。此刻,他的頭腦是清醒的,但他的殘暴性徹底耗盡了,好像最後的、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他眼前的危險,使他受到了淨化。

  即使如此,他那高大的身軀立刻作出了死裡逃生的本能反應,迅速向車門沖去種破了鎖子。躲在黑暗處的那個人突然開火了,當桑兒·考利昂那高大的身軀剛要衝出車門的那一刹那,子彈打中了他的頭和脖子。這時,前面那兩個人也舉起了槍,躲在黑暗小屋裡的那個人不再射擊。桑兒撲倒在瀝青路面上,半截腿還在車門裡面。那兩個人又向桑兒的身子開火,然後用腳踢他的臉。他們把他的面孔踢得更加不像樣子,目的就是要留下出於報私仇而蠻幹的痕跡。

  幾秒鐘之後,那四個人——三個刺客和那個冒充的收費員——全都上了他們的那輛汽車,向著對岸的瓊斯海灘上的「草溪大路」揚長而去。而從後面追逐兇手的人給擋住了去路:桑兒的汽車和他的屍體堵住了收費站小屋前狹窄的通道。幾分鐘之後,桑兒的保鏢趕到現場,發現桑兒的屍體躺在那兒,卻無意去追趕兇手。他們開著汽車兜了個大圈子,回到長灘島。在離堤道不遠的第一個公用電話站,其中一個跳下來給湯姆·黑根打了個電話。他彙報得非常簡短、非常乾脆。

  「桑兒給打死了,地點在瓊斯灘堤道收費站。」

  黑根的聲音也平靜極了。

  「知道了,」他說,「到克萊門紮家裡去。告訴他馬上到這裡來,他會給你們分配任務。」

  黑根是在廚房接的電話,考利昂夫人在廚房裡忙碌,為她女兒準備快餐。他一直裝得面不改色;老太太根本看不出出了什麼禍事。如果她有心的話,本來也是可以覺察得出來的,但是她同老頭子長期在一起生活,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要多管閒事,不要察言觀色,才是更為明智的態度。如果有什麼事情她必須知道,人家也會及時告訴她;如果有一種事情不讓她知道,她不知道也行。不分擔家中男人們的痛苦,她是心安理得的。話又說回來,難道男人又分擔女人的痛苦嗎?她毫無表情地煮她的咖啡,給餐桌上擺菜肴。就她的經驗來說,精神上的痛苦和恐懼並不能減弱肉體上的饑餓,吃飯可以減弱痛苦。如果醫生想用藥品使她鎮靜下來,那她就會勃然大怒。這當然是因為她從小受到的是比較原始的文化薰陶。

  就這樣,她讓湯姆·黑根溜掉了,溜進他那間樓角會議室。一進會議室,黑根就全身顫抖起來,顫抖得非常厲害。他只好坐下來,雙腿夾得緊緊的,雙肩聳起縮得攏攏的,腦袋在兩肩之間像要陷進去似的。雙手緊握在一起,夾在兩膝之間,這樣子仿佛是在向魔鬼祈求什麼。

  這時,他深知他不配做戰爭時期的家族參謀。他受騙了,上當了,被五大家族膽小怕事的外表迷住了心竅。人家長期不聲不響,卻一直在佈置可怕的圈套。人家在運籌帷幄,等待時機,隨便受到什麼挑釁,始終不亮出他們的血手。人家在等待時機,就是要發動一場使你一蹶不振的打擊。這樣的時機,人家終於等到了。老參謀勁科·阿班旦杜絕不會吃這樣的虧,即使老鼠躲在洞裡策劃陰謀詭計,他也會及時發覺,用煙把他們熏出來,同時也會更加倍地提高警惕。想到這,黑根悲傷極了。桑凡是他的親兄弟,是他的救命恩人。當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桑兒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桑兒從來沒有作踐過他,也沒有威嚇過他,始終對他以愛相待。當索洛佐把他放出來,桑兒就擁抱他。桑兒對那次重新團聚的喜悅心情是真誠的。桑兒長大了,變成了一個心狠手毒、殺人不眨眼的人,這在黑根看來,並沒有邏輯的必然性。

  他之所以從廚房裡溜出來,是因為他絕不能向考利昂夫人吐露他兒子死亡的噩耗。他從來沒有感到她就是他的母親,而他卻感到老頭子就是他的父親,桑兒就是他的兄弟。他對她的感情,就像他對弗烈特、邁克爾和康妮的感情。這種感情平時表現得友好,但卻缺乏愛憐的人的感情。但是,他還是不忍心向她吐露噩耗。在短短的幾個月裡,她把兒子丟光了:弗烈特流亡到內華達州去了;邁克爾為了保命而躲在西面裡;如今桑兒死了。在這三十兒子中她最愛哪一個?她平時表現中根本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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