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教父 | 上頁 下頁


  接著他一面踢踢踏踏地跺著腳,一面反復哼唱一支猥褻的西西里情歌。他在唱,尼諾用他的身子按照歌詞的含義做示意性的動作。新娘難為情地臉紅了,卻又顯出得意洋洋的神態;客人們齊聲歡呼,表示贊成。在歌唱過程中,他們大夥兒都一面踢踢踏踏地跺腳,一面高聲吼出每段歌詞結尾的一行雙關妙語。唱完了,他們又不斷地喝彩,直到約翰昵清清嗓子又接著唱另一支歌。

  他們都因他而感到自豪。他們把他看作自己人;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名歌唱家,一個電影明星,又同世界上最吃香的女人睡過覺。儘管如此,他還是對他的教父表現了恰如其分的敬意,不惜跋涉三千英里專程趕來參加這個婚禮。他仍然很愛像尼諾·華倫提這樣的老朋友。人群中有很多人都曾看到過約翰昵和尼諾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在一起唱歌,那時誰也不曾想過約翰昵·方檀長大後會把五千萬婦女的心握在手中。

  約翰昵·方檀伸手朝下拉住新娘康妮,把她拽到音樂臺上,讓她站在他和尼諾之間。兩個男子漢都蹲了下來,面對面,尼諾揮手彈起曼陀林琴,要來幾支刺耳的三重唱了。這是他們的家常便飯,是一種求婚的模擬戰。他們的聲音就是劍,合唱就是每人輪流吼一會兒。約翰昵表現出了最微妙的禮貌,他讓尼諾的聲音壓過他本人的聲音,讓尼諾把新娘從他自己懷裡奪過去,又讓尼諾過渡到表示勝利的最後一段歌詞,而他自己的聲音卻漸漸低下去了。消失了。宴會上爆發起一陣陣喝彩聲,他們三個人在未了互相擁抱在一起。客人們請求再來一支歌。

  只有站在房子門口的考利昂老頭子感到有點什麼不妥當。他輕鬆愉快地以坦率而友好的幽默,並千方百計地設法不惹惱自己的客人,大聲喊道:

  「我的教子從三千英里以外趕來賀喜,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想到給他潤潤嗓子?」

  話音剛落,就有十來個斟滿葡萄酒的玻璃杯給約翰昵·方檀遞了過來。他從每個杯子裡都呷了一口,然後就撲過去擁抱他的教父。當他擁抱教父的時候,他對著這位長輩的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老頭子把他領進房子裡去。

  當約翰昵走進房子的時候,湯姆·黑根同他握手。約翰昵握著湯姆伸過來的手,說:

  「你好,湯姆!」

  語氣裡卻沒有他平時那股真摯熱情的魅力。這種冷淡的表現,使黑根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但也只聳聳肩就了事。

  約翰昵·方檀對老頭子說:「當我接到請帖時,我就對自己說:『我的教父再也不生我的氣了。』我離婚後給你打過五次電話,而湯姆每次都對我說,你出去了或忙得很,所以我就覺得你仍在生我的氣。」

  考利昂老頭子從裝酒的黃色皮簍裡給幾個玻璃杯裡斟滿了酒。

  「過去的事早就忘光了,問題是目前,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麼嗎?該不會是你大有名了,大有錢了,以致連我也無能為力給你幫忙了

  吧?」

  約翰昵把那杯黃橙橙的又有點紅豔豔的酒一飲而盡,又把杯子伸過來讓人家再給他斟一杯。他開始說話了,拼命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很隨便。

  「我並不算有錢,教父啊!我如今在走下坡路。你原來的話是對的,當年我真不該丟下自己的妻子兒女去跟那個臭婊子結婚。你生我的氣,可我並不怪你。」

  老頭子聳聳肩:「我原來是為你擔心,因為你是我的教子,如此而已,豈有它哉!」

  約翰昵在屋子裡邁著方步,踱來踱去。

  「當年我給這個臭母狗迷住了,好萊塢最大的明星,她看上去像天使,你知道她在拍完一部電影之後幹些什麼嗎?如果一個男化妝師把她的臉化妝得很出色,她就讓人家隨便擺弄她。如果一個男攝影師把她照得特別好看,她就把人家領到她的單人化粧室,讓人家姦污。隨便什麼男的都行,她看待她的肉體就像我看待我衣袋裡準備開小費的零錢一樣,真是活見鬼的娼妓。」

  考利昂老頭子直截了當地插了一句:「你原來的妻子兒女怎麼樣?」

  約翰昵歎了一口氣:「我操心著他們。離婚後,我交給琪妮和幾個孩子的錢比法院規定的還要多,我每星期都去看她們一次,很想念她們。有時候,我覺得我快要瘋了。」

  他又喝了一杯:「如今,我第二房妻子老是嘲笑我。我要求妻子聽丈夫,她根本不理解,說我是老腦筋。我唱歌,她也取笑我。我在動身之前把她狠狠揍了一頓,不過沒有打臉,因為她正在參加拍一部電影。我把她打得渾身疼痛,用拳頭在她的胳膊、腿上亂捶,像打小孩一樣,她卻對我一個勁地笑。」

  他點著一支香煙抽起來:「教父啊,活下去沒有意義了。」

  考利昂老頭子直截了當地說:「這些困難,我幫不了你的忙啊!」

  他停了一會兒,又問:「你的嗓子怎麼樣了?」

  約翰昵·方檀臉上的魅力和自我嘲弄的神態一下子消失了,他簡直有點沮喪地說:

  「教父呀,我再也不能唱歌了。我嗓子出了毛病,醫生也不知道是什麼毛病。」

  黑根和老頭子驚奇地打量了他一下,當年方檀一直是挺健壯的嘛。

  「方檀接著說:「我參加拍的兩部影片賺了很大一筆錢,我成了大名鼎鼎的明星。可現在人家把我扔出來了,製片廠主任對我恨之入骨,他正在打算付給我些錢就算把我開銷了。」

  考利昂老頭子站在他的教子面前,嚴厲地問道:「這個人幹嗎不喜歡你哪?」

  「過去我曾給自由派組織唱些歌。這些歌,你知道,全是些你絕對不喜歡我唱的貨色。嗨,傑克·烏爾茨也不喜歡我唱那些歌。他把我叫做共產黨,不過他並沒有讓這個稱號固定在我的頭上。後來,我就把他保留下來的一個姑娘抓到了手。那也僅僅是一夜的感情而已,過後她卻追我。我,他媽的,那時候有什麼辦法呢?後來,我那個第二房妻子就害得我好苦。琪妮和孩子們也不要我再回去了。而且我再也不能唱歌了。教父呀,我究竟應該怎麼辦?」

  考利昂老頭子的臉變得冷冰冰的,連一絲同情也沒有。他輕蔑地說:

  「你應該像個大丈夫一樣,重新做人。」

  突然,憤怒使他的臉變形了。他高聲怒吼起來:「像一個——大——丈——夫!」

  他把身子撲過桌子,伸手抓住約翰昵·方檀的頭髮,動作在猛烈中充滿著愛憐:「你在我的跟前待了這麼久,結果竟是這個樣子,這合道理嗎?一個好萊塢紅人竟哭哭啼啼,哀求憐憫,像話嗎?而且哭得像個女人——『我該怎麼辦哪?噢,我該怎麼辦哪?』」

  老頭子的摹擬表演是那樣超乎尋常,那麼意想不到,黑根和約翰呢都大為吃驚,繼而又放聲大笑起來。考利昂老頭子也感到沾沾自喜。這會兒,他在思考他是多麼愛他的這位教子啊!對這樣的申訴,他自己的三個兒子將有什麼反應?桑迪諾會好幾個星期板著臉;弗烈杜,總是給嚇得發愣;邁克爾呢?會對他冷笑一番,跨出門,幾個月不露面。但是,約翰昵,他是多麼乖的一個小子啊,如今仍然笑眯眯的,正在打起精神,他已經明白了教父的真實意圖。

  考利昂老頭子接著說:「你把你上司的女人奪過來了。他是個比你有勢力的人呀!然後你又埋怨他不肯幫你的忙。真荒謬:你遺棄了自己的妻子兒女,去同一個娼婦結婚,害得兒女沒有爸爸;人家不伸手歡迎你,你又哭哭啼啼。那個娼婦,你念她正在參加拍攝一部電影而不打她的臉,然後,當她對你笑的時候,你又給迷住了。你生活得像個傻瓜,到頭來也落個傻瓜的結局。」

  考利昂老頭子停下來,以一種很耐心的語氣問道:「這次你願意接受我的忠告嗎?」

  約翰昵·方檀聳聳肩。「我無法琪滇妮複婚了,不能按她所要求的方式複婚。我戒不了賭,戒不了酒,也不能不同男娃娃出去玩玩。漂亮的下流女人老是追我,我實在沒有辦法拒絕她們。這樣,當我回到琪妮面前的時候,我總是感到自己像個小偷。上帝啊!我這是兩頭失算了,要我再經受一次這樣的折磨,我實在受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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