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荒原狼 | 上頁 下頁
四〇


  根據姑娘們的暗示,我得出結論,人們打算在明天的舞會上或舞會後放肆胡鬧,大大享受一通、也許這就是結局,瑪麗亞的預感也許是對的,我們今天是最後一次同枕共眠,明天也許就要開始新的命運之路?我心急如焚,充滿渴望,充滿使人窒息的恐懼,我狂亂地摟住瑪麗亞;再一次熱烈地、貪婪地穿越她的樂園的所有路徑和叢林,再一次吃天堂之樹的甜蜜果實。

  夜裡沒有睡夠,第二天我補睡了一天。早晨我洗了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拉上臥室的窗簾,脫衣服時發現了裝在口袋裡的詩,但很快又把它忘掉了。我躺到床上,忘掉了瑪麗亞,忘掉了赫爾米娜,忘掉了化裝舞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我起了床,刮鬍子時我才想起,再過一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我還得找配禮服的襯衣。我情緒很佳,很快準備停當,出去先吃點飯。

  這是我將參加的第一次化裝舞會。以前,我也曾偶爾去看過幾次這種舞會,有時也覺得這種舞會挺好玩,但我只是個看客,並不跳;別的人談起這種舞會時流露出滿腔熱情和喜悅,我覺得這種熱情未免可笑。而今天,我也覺得化裝舞會是一件大事情,我非常緊張地、不無害怕地盼望著它的到來。我無須帶女伴前去,所以決定晚一些去,赫爾米娜也是這樣建議我的。

  「鋼盔」酒家是我以前消磨時光的地方,那些失意男子常常整晚整晚地坐在那裡,哈哈咕咕地往肚子裡灌酒,扮演光棍的角色。最近一段時間,我很少光顧那裡,這家酒館與我現在的生活格調不再相稱了。今晚,我卻不由自主地來到那裡;現在,一種既害怕又高興、向生活告別的宿命情緒攫住了我,帶著這種情緒,我一生的各個歷程和生活過的地方再次在我的行動中煥發出痛苦和甜美的光澤,這家被煤煙熏黑的小酒館也同樣閃發出了光彩。不久以前,我還是這裡的常客,我還到這裡喝過一瓶鄉村老酒,這種最簡單原始的麻醉劑足夠讓我回到孤單的床上再度過一個夜晚,再忍受一天生活折磨。後來,我嘗試了其他刺激更強烈的麻醉劑,喝過甜蜜的毒品。

  我微笑著跨進小酒館,老闆娘向我招呼致意,那些沉默的常客也向我點頭致意。人們建議我吃烤雞,烤雞很快就給我端了上來,農家大杯裡斟滿了新釀的阿爾薩斯葡萄酒,乾淨的白色木桌和陳舊的黃色護牆板和善地看著我。我邊吃邊喝,行動中湧上一種頹喪和辭別時的感覺,這是甜滋滋的,但又使人有心痛的熱切之感。我感到我前半生中的所有經歷過的重要場所和種種事情都互相交織在一起,一從未解開過,現在條件逐漸成熟,就要解開了。「現代」人把這種感覺稱為多愁善感;他不再愛物了,連最神聖的東西,他不久可望換成更好牌子的汽車,也不愛了。那種現代人機敏果斷、能幹、健康、冷靜、剛強,是出類拔萃的典型,在下一次戰爭,他將會非常出色地經受考驗。對於這種人我卻不以為然。

  我既不是現代人,也不是老派人,我已經從時代中游離出來,苟且偷生,奄奄一息,只求一死,我不反對傷感情緒,我在燒毀殆盡的心中還能感到類似感情的東西,覺得很高興很感激。就這樣,我沉浸在對老酒館的回憶中,沉浸在對粗笨的舊椅子的眷戀中,我盡情享受煙酒的香氣,享受習慣、溫暖、故鄉似的氣氛等等一切我獨有的閃光。告別是美妙的,使人感到柔和。我喜歡我那木頭硬座,喜歡那農家大杯,喜歡阿爾薩斯酒涼爽的果汁味,我熟悉這房間裡的每件東西,喜歡那些失意的、夢幻般蹲著喝酒的人的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他們的難兄難弟。我在這裡感覺到的是小市民的傷感情調,這種情調摻和著兒童時代酒館的一絲舊式的浪漫香味,在我的兒童時代,飯館、煙酒還是些陌生而美妙的禁品。然而並沒有什麼荒原狼一躍而起、張牙舞爪,要把我的傷感情調撕成碎片。享受著往事的溫暖,在某顆已經隕落的星星的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我平靜地坐在那裡。

  一位賣炒栗子的小販走進酒館,我買了一包栗子。又來了一位賣花老婦,我向她買了幾支石竹花送給老闆娘。我正想付錢,習慣地往上衣口袋裡掏錢,但卻找不到錢包了,這才注意到我穿著禮服。啊,化裝舞會!赫爾米娜!

  不過時間還早,我拿不定主意,現在是否就到格羅布斯大廳去。像最近一段時間每次去參加這一類娛樂活動時一樣,現在我也感到身上有什麼阻力,內心感到膽怯,厭惡進入擁擠嘈雜的大廳,像小學生那樣害怕那陌生的氣氛,害怕花花公子的世界,害怕跳舞。

  我來到大街上閒逛,經過一家電影院,看見霓虹燈光和彩色的巨幅招貼畫在閃亮。我向前繼續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進電影院。這裡,我可以在黑暗中舒舒服服坐到十一點鐘。領座員用遮暗的手電筒引路,帶我穿過門簾,進入黑暗的大廳,我找到一個座位,突然發現放映的是《舊約全書》中的故事。這是那種據說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崇高神聖的目的而耗費鉅款精心拍攝的電影。下午,學生們由宗教課教員帶領,集體去看這部電影。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故事。

  電影裡人物眾多,馬匹駱駝無數,宮殿金碧輝煌,法老們雍容華貴,猶太人在炎熱的沙漠中艱難行進。我看見摩西頭髮梳理得有點像瓦爾特·惠特曼,這是服飾華麗的舞臺上的摩西,只見他拄著拐杖,邁著吳坦式的步伐,熾熱而憂鬱地走在猶太人前面,越過沙漠。我看見他在紅海邊向上帝祈禱,看見紅海的海水向兩邊分開,形成一條路,兩邊是聳立的水山(電影家們是怎樣拍成這種特技鏡頭的,由牧師帶來看電影的準備受堅信禮的青年學生們盡可以長時間爭論),我看見預言家和膽怯的老百姓穿過這條水道前進,看見在他們後面出現了法老的戰車,看見埃及人在紅海邊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免害怕井猶豫了一會兒,接著,他們勇敢地朝著那條大道前進,看見水山向全身披掛的法老和他的戰車、士兵倒塌下來。看到這裡,我想起了亨德爾的一首非常優美的男低音二重唱,這首歌出色地歌頌了這次事件。

  接著,我看見摩西登上西奈山,看見他這位憂鬱的英雄站在那陰暗荒涼的岩石上,看見耶和華在那裡怎樣通過風暴雷電向摩西傳授虔誠,而與此同時,他那卑賤的人民卻在山腳鑄起金牛犢,大肆取樂。看見這一切,我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我們在童年時,這些神聖的故事及故事中的英雄和奇跡曾讓我們第一次朦朧地預感到存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超人的東西,而現在,我卻看見在感激的觀眾面前(他們買了入場券,靜靜地吃著帶來的麵包)表演了這些故事、英雄和奇跡,這是我們時代巨大的破爛堆和文化大拍賣中的小小一幕。我的上帝,為了避免這類褻瀆神明的事,當時除了埃及人,猶太人和其他人不如也都死了的好,那時死是悲壯的、光明正大的,強似現在我們可怕的假死和半死不活啊,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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