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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每次,當我有這種攪動心弦的經歷時,我的「自我」都被摔得粉碎工每次,心靈深處的力量都把它翻個個兒,把它摧毀;每次,我生活中總有特別可愛的一部分背叛,從我身邊消失了。比如有一次,我喪失了市民的聲譽和財產,過去對我恭恭敬敬的人不再尊敬我。另一次,一夜間,我的家庭生活崩潰了;我那得了精神病的妻子把我趕出家門,愛情與信任突然變成了仇恨和殊死的鬥爭,鄰居們向我沒過同情和輕視的目光。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孤獨起來。後來,我極度孤獨,盡力克制自己,逐漸建立起新的、苦行的追求精神和美好的生活理想,生活又有了某種寧靜和高度,我潛心進行抽象思維操練和十分有規則的打坐默想,經過若干辛酸痛楚的年月,這樣一種生活又崩潰了,突然失去它那崇高的意義;一種莫名的東西驅使我重新到處遊蕩,疲憊不堪地四處奔走,新的痛苦、新的罪責接踵而來。每次撕掉一層假面具之前,每當一個理想破滅之前,總感到這種可怕的空虛和平靜;感到致命的窒息、寂寞、孤獨,掉進空蕩荒涼的天愛之獄、絕望之獄,現在我又一次不得不在這空蕩荒涼的地獄中跋涉。

  無可否認,我的生活每受一次這樣的震撼,我最後總有些微小收穫,我獲得了一點自由,有了一點精神,認識更深了一點,但同時,也增加了一點孤獨,更不被人理解,感冒更重了一點。從市民角度看,我的生活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打擊,這是不斷地在走下坡路,越來越偏離正常的、合理的、健康的生活。在這些歲月中,我失去了職業,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鄉,游離子所有社會集團之外,於然一身,沒有人愛我,卻有許多人對我頗為猜疑,我時時與公眾輿論、公共道德發生激烈衝突,縱然我依舊生活在市民圈中,然而我的感情和思想與他們格格不入,我一在這個世界上始終是個陌生人。對我來說,宗教、祖國、家庭、國家都失去了價值,都跟我無關,科學、行會、藝術故弄玄虛,裝模作樣,使我感到厭惡;我是個頗有才氣的人,一度被人喜愛,我的觀點、我的愛好、找的整個思想曾一度放射出光芒。現在,所有這些都凋敝了,荒蕪了,常常使人覺得可疑。縱然。我在這個痛苦的轉變過程中也獲得了某些模糊的、不可捉摸的東西,我卻付一出了昂貴的代價,我的生活變得愈加艱難困苦,愈加孤獨,受到_的危害更大了。說真的,我沒有理由希望繼續走這條路,這條路好像尼采的秋之歌中寫的煙霧,把我帶進越來越稀薄的空氣中。

  啊,我很熟悉這些經歷,這些轉變,這是命運給它的令人擔憂的挑剔的孩子們決定的,我太熟悉這些經歷、這些轉變了。我對它們的認識,如同愛虛榮而一無所獲的措手熟悉特錯的每一步驟,如同交易所老手熟悉投機倒把、獲取利潤,繼而變得沒有一把握、以致最後破產的每一階段一樣。這一切,難道我現在真的還要再經受一遍?難道真的還要再經受一次所有這些痛苦、所有這些困惑的煩惱,瞭解自我的卑微低賤的痛楚、所有斃命前的恐怖、臨死前的懼怕?預防重蹈覆轍,避免再次忍受這些痛苦,逃之天夭,不是更加聰明簡單嗎?毫無疑問,這樣做聰明得多,簡單得多。

  不管荒原浪小冊子中談到「自殺者」的有關看法究竟是否正確,誰也不能奪走我借助煤氣、刮臉刀或手槍避免重複這個過程的快樂,這個過程的甘苦我真的已經嘗夠了。不行,萬萬不行,世上沒有什麼力量能要求我再經受一次充滿恐懼的自我剖析,再經受一次新生,再次投胎下凡。這新生的目的和結局並不是和平安寧,而永遠是新藥自我毀滅,新的自我改造。儘管自殺是愚蠢的、膽怯的、卑鄙的,是不光彩的、可恥的、不得已的辦法,但我還是熱切希望有一條逃離這痛苦旋渦的出路,哪怕是最卑鄙的出路。這裡無需再演充滿高尚情操和英雄氣概的戲,這裡我只面臨一個簡單的抉擇:是選擇一瞬間的小痛苦還是選擇無法想像的灼人的、無邊無際的痛苦?我的生活如此艱難,如此瘋狂,但我以往常常是高尚的堂吉何德,在榮譽與舒適、英雄氣概與理智之間我總是選擇前者。現在可夠了,該結束了!

  我終於上了床,這時東方已經發白,早晨打著哈欠透進窗戶,天陰沉沉的,令人討厭。這是冬季陰雨連綿的天氣。我帶著我的決心上了床。但是,在我就要入睡的瞬間,我還有一星半點意識,荒原狼小冊子中那奇特的段落突然在我眼前閃了一下。這一段講的是「不朽者」的事。接著我又回憶起,我有幾次感到自己離不朽者很近很近,前不久就有過一次,在古老音樂的節奏中欣賞了不朽者的全部智慧,那沁人心脾開朗、嚴酷的微笑的智慧。這些回憶在我腦際出現、閃光、熄滅,後來我便沉入夢鄉了。

  快到中午時分我醒了,立刻發現我的思想又已清楚。那本小冊子以及我的詩都在床頭櫃上放著,我的決心從我最近一個時期的生活經歷構成的亂麻中探出頭來,正友善地冷眼瞧著我。睡了一夜,我的決心變得清晰堅定了。不必急,我求死的決心已不是靈機一動的想法,它是成熟的、能夠久存的果實,它慢慢地長大,慢慢地變得沉重,命運之風把它輕輕搖晃,然後猛地一擊把它吹落。

  我為旅行準備的小藥箱裡有一種很好的止痛藥,這是一種特別強烈的鴉片劑,不過我很少服用它,常常幾個月不去問津;只有肉體的痛苦實在無法忍受時,我才用這種強烈的麻醉劑。可惜它不能致死,不適合用來自殺,幾年前我已經試過一次。當時我又一次陷入絕望之中,我服用了大量的這種麻醉劑,按說這麼大的劑量能殺死六個人,可是並沒有使我喪命。我睡著了,好幾個小時完全沒有知覺,」可是後來令我非常失望的是,我的胃抽搐起來,而且非常厲害,我難受得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把全部毒汁吐出來,然後又沉沉入睡。到第二天中午醒過來時,我感到清醒得可怕,腦子好像燒毀了,空洞洞,幾乎沒有一點記憶力。除了有一段時期失眠胃痛使人難受外,毒藥沒有留下任何不良影響。

  所以不可能用這種麻醉劑。我要採用另一種形式實現我的決心:一旦我又進入那種處境,不得不服用鴉片麻醉劑時,我將不再喝這種只能使我暫時解脫的藥劑,而要服用能使我長期解脫的藥劑:死,而且用可靠的手段如手槍或刮臉刀去死。這樣,情況就清楚了,只是按照荒原狼小冊子中開的有趣的方子,我得等到我五十歲生日那天,可是到那時還有兩年之久,我覺得時間太長了。但是,不管是一年還是一個月,哪怕是明天,大門總是敞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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