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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遵循「回歸自然」的口號,這是不行的,人類走的是一條充滿痛苦的無望歧途。哈裡再也不能完全變成狼了,即使他回復成了狼,那他也會看到,狼也已不再是非常簡單的原本文物,而是非常複雜的東西。狼在它的胸膛裡也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靈魂,誰渴望成為一隻狼,那他同樣犯了健忘症。過去有人曾高唱:「噢,童年不逝多麼幸福!」這位高唱兒童幸福之歌的人很有同情心,很傷感,他也想回到自然中去,回到無辜中去,回到原始中去.但他完全忘記了孩子們也絕不是幸福的,他們也能夠經歷各種衝突,經受種種分裂和痛苦。

  壓根兒沒有什麼回頭路,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兒童。萬物之始並不就是聖潔單純;萬事萬物,即便是那些表面看來最簡單的東西,一旦造就,那它們就已經有罪,就已經是多重性格,就已經被拋進了肮髒的變異之河,它再也不能逆流而上。通向無辜,通向本原,通向上帝的道路不是引我們向後走,而是向前走,既不通向狼,也不通向兒童,而是不斷向前,通向罪惡,引導我們修身。

  可憐的荒原糧,作即便自殺也絕無好處,你肯定得走一條更長更難、荊棘叢生的修身之道,你將會經常不斷地將你的雙重性格翻番加倍,使你本已非常複雜的性格更加複雜。你不會縮小你的世界,不會簡化作的靈魂,相反,你將把越來越多的世界、乃至整個世界裝進你痛苦地擴大了的靈魂中,然後也許就此終止,永遠安息。這是釋迦牟尼走過的路。每個偉大的人物只要他冒險成功都走過這條路,只是有人自覺有人不自覺罷了。每個孩子出世就意味著脫離宇宙,從上帝那裡游離出來,意味著痛苦的新的生命之路。要回到宇宙,停止痛苦的個性化,修身成神就必須敞開胸懷,擴大靈魂以使靈魂又能容下整個宇宙。

  這裡所說的人並不是學校、國民經濟、統計資料所熟悉的人,也不是成千上萬在街上遊蕩的人,他們是芸芸眾生,只不過是海邊的沙粒,波濤撞擊海岸激起的水星。這種人多幾百萬少幾百萬毫無關係,他們只是材料而已。我們這裡說的是高級意義上的人,是人生這條漫長路程的目的,我們說的是神聖的人,是不朽的人。天才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罕見,當然也不像文學史、世界史或報紙所說的那樣多。在我們看來,荒原狼哈裡似乎有足夠的天才,去作一次修身成人的冒險嘗試,而大可不必一遇困難就為自己愚蠢的荒原糧感到痛苦而大喊大叫。

  具有這種可能性的人用荒原狼和「啊,兩個靈魂前來解救自己,就像他們膽怯地喜愛世人的東西一樣,既使人感到驚奇,又使人迷惑不解。一個能夠理解釋近年尼的人,對人的優劣兩面略有所知的人,不應生活在常識、民主、資產者的教育占統治地位的世界裡。他只是由於怯弱才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每逢他覺得他的容積過於狹小;世人的空間過於擁擠,這時,他就歸咎於「狼」,他不願知道,有時根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

  他把身上一切粗野的東西稱作狼,他覺得這些東西既可惡又危險,使人害怕;他自以為是藝術家,感覺敏銳細膩,但是他卻看不見在他身上除了狼,在狼的身後,還有許多其他獸性。他看不見並非所有咬人吃人的都是狼,他看不見在他身上還有狐狸、龍、老虎、猴子和極樂鳥。他也看不見這整個世界,這整個天堂樂園——這裡住滿各種造物,有可愛的也有可怕的,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強壯的也有嬌小的——為狼的童話所窒息囚禁,而他身上真正的人同樣也為假人、小市民所窒息囚禁。

  請設想某個花園裡長滿了不計其數的樹木、花卉、果樹、野草。如果園丁除了能區分「食用植物」與「野草」以外毫無其他植物知識.那麼他就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園中十分之九的植物,就會拔掉最迷人的花卉;砍去最貴重的樹木,或者他至少會憎惡它們,看輕它們。荒原狼對待他靈魂中的千百種花卉也是這樣的。凡是不能歸到「人」或「狼」這兩類的東西,他一概視而不見。你看他歸到「人」下的都是什麼東西!一切懦弱的、無知的、愚蠢的、卑下的東西,只要夠不上稱為狼性,他都一概歸到「人」一邊。同樣,一切強大的、高貴的東西,只要他不能駕馭,他都一概歸為狼性。

  現在我們告別哈裡;讓他獨自繼續走他的路。如果他已經濟身於不朽者的行列,已經到達他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會以怎樣驚異的目光回顧他走過的曲折複雜、搖擺不定的生活途徑,他會如何的對這只荒原狼投以鼓勵的、責備的、同情的、快樂的微笑!

  我讀完論文,忽然想起,幾個星期以前的一天夜裡,我曾經寫過一首關於荒原狼的怪詩。我在堆滿書籍的書桌上從紙堆裡找到這首詩,朗誦起來:

  周圍的世界白雪皚皚,
  我荒原狼奔走在荒野,
  群群烏鴉從樣樹上驚起,
  兔子糜鹿卻不知何在。

  我若看到一隻小廟,
  就對它非常鍾愛,
  我若能把它撕碎解饞,
  啊,這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

  我對情人赤誠相愛,
  我咬著她細嫩的腿。
  飲她殷紅的鮮血;
  然後我獨自嚎叫徹夜不停。

  沒有糜鹿,兔子也能替代,
  熱乎乎的兔肉多甜美。
  啊,難道生活中的樂趣
  都已從我身邊離去?

  我尾巴上的毛髮已灰白,
  我雙眼模糊無神采,
  可愛的嬌妻早逝已幾載。
  現在我獨自奔走,心想糜鹿,
  現在我心想小兔,獨自奔走。

  我聽見狂風呼嘯在冬夜.
  我喉幹似灼飲雪水,
  帶著可憐的靈魂見魔鬼。

  現在我手頭有了兩張我的畫像,一張是詩歌形式的自畫像,畫像與我本人一樣哀傷膽怯;另一張畫得非常冷靜,似乎非常客觀,出自一位旁觀者之手,居高臨下從外部進行觀察,畫家對我知之更深,然而又遠遠不如我自己。這兩張畫像一一錢傷感的詩和未署名作者的妙文都使我悵惘痛苦,兩張畫都畫得惟妙惟肖,都毫無掩飾地畫出了我那絕望的生活,清楚地反映出我的處境再也不能忍受、不能持久了。這個荒原狼該死,他肯定會用自己的手結束他那可恨的餘生,或者肯定會在重新自我認識的煉獄之火中熔化,脫胎換骨,撕掉假面具,獲得新生。啊,這種新生的事我並不覺得新鮮陌生,我熟悉這種事,我已經多次親身經歷過,每次都是在極度絕望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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