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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在虛幻飄渺的幽默氣氛中,所有荒原狼的錯綜複雜、雜亂無章的理想得以實現了:在幽默中不僅能同時肯定聖賢和墮落的人,把社會的兩極彎曲使之靠攏,而且還能把市民也包括到被肯定者的行列。這位狂熱信仰上帝的人也許有可能對罪犯採取肯定的態度,反過來,他也可能對聖徒採取肯定的態度。然而罪犯和聖徒兩者以及所有其他走極端的人都不可能對中立溫和的中間道路即市民的東西加以肯定。唯有幽默才完成這種不可能的事情,用它的棱鏡的光照射了人生的一切領域,把它們合為一體;而這種幽默是那些完成偉大業績的使命受到阻礙的人的美妙發明,這種幽默也許是人類最典型最天才的功績。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似乎並非是我們的世界,尊重法律又超越於法律之上,佔有財產而又似乎「一無所有」,放棄一切又似乎並未放棄,所有這些深得人心而且不斷予以表述的人生高度智慧的要求,唯有幽默才能實現。

  荒原狼並不缺乏實現這些要求的天賦和條件。如果他能夠在他那悶熱難耐、雜亂無章的地獄裡把這魔酒燒幹排幹的話,也許就得救了。可是他還有許多欠缺。然而得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希望尚未熄滅。熱愛他的人,同情他的人盡可以祝願他得到拯救。這樣,他也許會永遠彌留于市民之中,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痛苦就會變得容易忍受,會有所收益。他與市民世界的關係——他既愛它又恨它——就會失去傷感的情調,他屬￿市民世界的感覺就不再會把他當作污點,經常不斷地折磨他。

  為了達到這一點,或者說為了有朝一日敢於飛身躍入太空,荒原狼必須正視自己,必須察看自己靈魂深處的混亂,必須有充分的自我意識。那時,他就會看到,他那疑竇百出的生活完全不可更改,而且他再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從欲望的地獄逃到傷感而又富有哲理的慰藉之中,再從這自我安慰逃進對狼性的盲目陶醉之中。那時,人和狠就會被迫不戴感情的假面具互相認識,互相直視對方。然後,他們木是突然爆發,永遠分手,從而不再有荒原狼,就是在幽默的靈光中出於理智而結成姻緣。

  也許有朝一日,哈裡會同這最後的可能性邂逅相遇。有一天,他也許會認識自己,不管他是得到我們的一百小鏡子也好,還是遇見永垂不朽的人也好,抑或在我們的某個魔劇院找到他解救荒蕪的靈魂所需要的東西也好。千百種這樣的可能性在等待他,他的命運吸引著這種可能性,所有市民階層的非正式成員都生活在這種奇異的魔術般的可能性的氣氛中。一個「萬物皆空」的觀念足以使他們認識自己,閃電打中了。

  這一切,荒原糧大概都十分清楚,儘管他對自己一生的內心的概況從未作過瞭解。他感覺到他在世界這座大廈中的地位,他感覺並認識永垂不朽的人,他感覺並害怕自我相遇的可能性,他知道有那麼一面鏡子,用那面鏡子來照照自己,他既是迫切需要又是異常害怕。

  在本文結尾還需要澄清最後一點不符合實際之處,一個原則性的錯覺。所有的「解釋」,所有的。心理學,所有的探討都需要輔助手段,需要理論、神話、謊言;一個正直的作者應該在他論述的結尾儘量澄清這些謊言。假如我說有「上」「下」之分,那麼這就是一種觀點,要求進一步得到解釋,因為只有在思想中,在抽象概念中才有上下之分。世界本身並沒有上下。

  簡而言之,「荒原狼」也同於此理,只是一種幻覺。如果說哈裡覺得自己是一個狼人;自認為是由互相敵視的、對立的兩種性格組成的,那麼,這只是一種簡化的神話。哈裡根本不是狼人,假如我們表面上似乎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的謊言,接受了他自己虛構並藉以為真的謊言,真的把他看作雙重性格的人,看作荒原糧,並且據此加以解釋的話,那麼,我們是因為希望容易為人理解的緣故利用了一種錯覺,這種錯覺現在應該得到糾正。

  哈裡企圖通過把自己分裂為狼與人、欲望與精神的辦法來更好地理解他的命運。殊不知,這種兩分法太簡單化了,是對「真實」的歪曲。哈裡發現身上存在許多矛盾,他覺得這些矛盾是他痛苦的根源。然而他對這些矛盾的解釋雖然明白易懂,卻是錯誤的。哈裡發現自已身上有一個「人」,這是思想、感情、文化、溫順而崇高的性格的世界,他發現自己身上與之並列的還有一隻「狼」,這是充滿欲望、粗野、殘酷、低下的粗鄙性格的黑暗世界。

  哈裡把他的性格分為互相敵視的兩個方面,似乎涇渭分明,可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有時狼和人能和睦相處,非常幸福。如果哈裡企圖斷定在他生命的每時每刻,在每個行動、每個感覺中人占多少比例,狼占多大比重,他馬上就會陷入困境,他的全部狼人妙論就會完全破產。因為沒有一個人,包括最原始的黑人和傻瓜,會如此簡單,他的性格會如此單純,只是兩三種主要因素的總和;而把哈裡這樣異常複雜的人簡單地分為狼和人是無比愚蠢的行動。哈裡的本質遠不是只有兩個因素,而是上百個、上千個因素構成的。他的生活(如同每個人的生活)不是只在兩個極一一欲望和精神,或者聖火和浪子——之間擺動,而是在千百對,在不計其數的極之間擺動。

  像哈裡這樣一個知識廣博的聰明人會把自己看成荒原狼,相信能夠用如此簡樸、如此殘忍、如此原始的公式表達他那豐富而複雜的生活,對於這一點我們不應該感到驚奇。入並沒有高度的思維能力。即使最聰慧、最有教養的人也是經常通過非常天真幼稚的、簡化的、充滿謊言的公式的有色眼鏡觀察世界和自己,尤其在觀察自己時更是如此!因為從表面看,所有的人似乎都具有一種天生的、必然的需要,把自我想像為一個整體。這種狂熱儘管會經常地受到巨大的衝擊而動搖,但它每次都能複元如舊。坐在殺人犯面前的法官直盯著他的眼睛,在某一瞬間,他聽見殺人犯用他(法官)的聲音說話,他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發現有殺人犯的感情、能力和可能性,但他很快又變成了一個整體,又成了法官,轉身回到想像中的自我的軀殼中,行使他的職責,判處殺人犯死刑。

  如果那些才智超群、感情細膩的人腰拔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重性格,如果他們如同每個天才那樣擺脫單一性格的幻覺,感覺到自己系由許多個自我組成,那末,只要他們把這種意識和感覺告訴人們,多數派就會把他們關起來,他們就會求助於科學,把他們確診為患有精神分裂症,不讓人類從這些不幸者的口中聽到真理的呼喊。有許多事情,每個有頭腦有思想的人認為是不言而喻需要知道的,然而社會風氣卻不讓人們去談論。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還要浪費唇舌,把這些事情訴諸公眾呢?要是一個人正在把想像中的單一的自我分解為兩個,那麼就可以說,他近乎天才了,至少也是一個罕見的、有趣的例外。

  實際上,沒有一個人是純粹的單體,連最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每個「我」都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世界,一個小小的星空,是由無數雜亂無章的形式、階段和狀況、遺傳性和可能性組成的混沌王國。每個人都力求把這混沌的王國看成單一的整體;談起自我時的語氣給人一種印象,似乎這是簡單的、固定不變的、輪廓清晰的現象,這種每個人(包括至聖至賢在內)都避免不了的錯覺似乎是必然的,就像呼吸和吃飯那樣是生存的要求。

  這種錯覺建立在某種簡單的比喻之上。一個人的肉體是統一的整體,而靈魂從來不是統一的。文學創作,即使是最精粹的文學創作,始終習慣於把人寫成似乎是完整的、統一的。在迄今為止的文學創作中,專家們最推崇的是戲劇,這樣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因為戲劇提供了最大的可能來描寫「自我」的多樣性——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免不了由獨一無二的、統一的、完整的軀體加以表現。對於這種現象只作粗枝大葉的觀察,就會得到劇中人都是統一體的錯誤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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