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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現在尚需對荒原狼性格的各個現象,尤其是他對市民性的特殊關係進行解釋。這些現象都與他們的基本原則有關。我們就以他對市民精神的關係為出發點來觀察吧。

  根據他自己的看法,荒原狼完全置身于市民世界之外,他既沒有家庭生活,也沒有功名心。他覺得自己完全是與世隔絕的個人,時而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頗有天資;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他有意識地蔑視資產者;因為自己不是資產者而感到驕傲。然而在某些方面,他的生活完全像個資產者,他在銀行裡有存款,他資助貧窮的親戚,他對穿著雖然不在意,但是他的衣服卻也得體,並不破爛,他力求和警察局、稅務局以及諸如此類的權力機構和平相處。此外,一種強烈的、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常常把他引向小康人家的小世界,使他嚮往庭院潔淨、樓梯間擦得鋥亮的雅靜住房,在這些房子裡充滿整齊與舒適的氣氛。他身上壞毛病不少,他放肆浪蕩,覺得自已不是普通人,而是個怪人或天才,對此他也頗為得意。但另一方面,他從來不曾在市民精神已經消失的地方居住生活過。

  他既不曾在權力在握、具有非凡才能的特殊人物的環境中安過家,也不曾在罪犯或被剝奪權利的人那裡住過。他一向在小康人家寄宿,他同他們的生活水平和環境始終是非常適應的,即使他和他們處在對立和反叛的關係之中。此外,他是在小資產階級的教育下長大的,從那裡接受了許多概念和模式。理論上,他一點不反對娼妓,但他本人卻沒有能力認真對待一個妓女,他也不能真正地把她們看作是自己的同類。對被國家和社會唾棄的政治犯、革命家或思想方面的教唆犯,他能夠愛如手足,而對小偷、盜賊、強姦殺人犯,他只能保持有產者的尊嚴,絕不同流合污。

  這樣,他的知識與行為也分成兩半,其中一半所認可和肯定的始終是另一半所反對和否定的。他是在一個有教養的有產者家庭中長大的;那裡有固定的形式和道德風尚,所以他的一部分靈魂始終不能擺脫這個世界的秩序,雖然他個性化的程度早已超越普通市民許可的尺度,但他早已不受普通市民的理想和信仰的內容所約束。

  作為永恆人性的「市民精神」,無非是企求折衷,在無數的極端和對立面之中尋求中庸之道。我們從這些對立面中任意取出一對為例,例如聖者與縱欲者的對立,我們的比喻就很容易理解了。一個人有可能獻身於精神,獻身于向聖潔靠攏的嘗試,獻身于聖賢的理想。反過來,他也有可能完全沉溺於欲望中,一味追求私欲,他的全部活動都是為了獲得暫時的歡樂。一條路通往聖人,通往獻身於精神,把自己奉獻給上帝。另一條路通技縱欲者,通往沉溺於欲望,通往自我墮落。而普通市民則企圖調和,在兩者之間生活。他從不自暴自棄,既不縱欲過度,也不禁欲苦行,他永遠不會當殉道者,也永遠不會贊同自我毀滅,相反,他們的理想不是犧牲自我,而是保持自我,他們努力追求的既不是高尚的德行,當個聖人、也不是它的對立面,他們最不能忍受的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精神,他雖然侍奉上帝,但又想滿足自己的欲望。他雖然願意做個仁人君子;但又想在人世間過舒適安逸的日子。

  總而言之,他們企圖在兩個極端的中間,在沒有狂風暴雨的溫和舒適的地帶安居樂業,他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不過放棄了某些東西:他們的生活和感情缺乏那種走極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所具有的緊張與強度。只有犧牲自我才能積極地生活。而普通市民最看重的是「自我」(當然只是發育不良的自我)。他犧牲了強度而得到了自我的保持與安全,他收穫的不是對上帝的狂熱,而是良。心的安寧,不是喜悅而是滿足,不是自由而是舒服,不是致命的熾熱而是適宜的溫度。因此,就其本質來說,市民的生活進取性很弱,他們左顧右盼,生怕觸犯自己的利益,他們是很容易被統治的。因此,他們以多數代替權力,以法律代替暴力,以表決程序代替責任。

  很清楚,這種軟弱而膽怯的人儘管數量很多,卻不能自立自衛。基於他們的這種特點,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只能扮演狼群中的羔羊的角色。但是我們也看到,雖然鐵腕人物統治時期市民立刻被排擠,他們的才能得不到發揮,但是他們從未衰亡,有時似乎還在統治世界。這怎麼可能呢?他們的人數、他們的道德、他們的知識水平和組織能力都不足以拯救他們免於衰亡沉淪。一個人如果生來就沒有旺盛的生命力,那麼世界上就沒有任何藥物能維持他的生命。但是市民階層卻依然存在,而且在不斷地發展強大。這是什麼原因呢?

  答案是:原因在於荒原狼。實際上,市民階層的生命力並不在於它的正常成員的品性,而在於數目眾多的非正常成員的品性。市民階層的理想界限模糊,可伸可縮,因而能夠把這些非正常成員包羅進自己的行列。市民階層中向來有許多堅強而粗野的人。我們的荒原狼哈裡就是典型一例。雖然他遠遠越出市民禮儀的極限,發展成為一個特殊的個體,他既懂得吾省吾身的喜悅,能享受仇恨與自限的朦朧歡樂,他蔑視法律、道德和常識,然而他依然是市民的囚徒;並不能擺脫它的羈絆。就這樣,圍繞著真正的市民階層的核。心群眾的是人類的廣泛的階層,成千上萬充滿生命力和智慧的人,他們每個人都超越了市民的生活準則,他們感到他們的使命是過一種誓必達到目的的緊張生活;他們每個人都有某種幼稚的感情,覺得自己是依附于市民階層的,他們每個人都受了感染,削弱了生活的緊張程度,但是他們依然留在市民階層中,隸屬於它,承擔義務,為它服務。因為大人物的原則可以反其意用於市民階層:不反對我就是贊成我!

  如果我們進一步剖析荒原狼的靈魂,我們就會發現,他那異常發展的個性使他成了一個非市民,因為物極必反,個性過分強烈,就轉過來反對自我,破壞自我。我們看到,在他身上既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他推向聖賢,又有促使他墮落的強烈本能。然而,由於某種弱點或慣性,他不能騰起身來進入完全自由混沌的太空,他仍然為市民階層,這個生育他的、吸引力強大的星球所羈絆。這就是他在宇宙這個空間中的地位,他所受到的制約。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大部分藝術家都屬￿這種類型。他們中只有那些最強的人才突破市民階層這個地球的大氣層,進入宇宙空間,其他人或垂頭喪氣,或屈從妥協,他們一方面蔑視市民階層,另一方面又是市民階層的一員。為了生存下去,他們最終不得不肯定市民階層,從而美化了它,給了它力量。對這些不計其數的人說來,市民階層並不足以成為他們的悲劇,而只是一個非常大的不幸和厄運,他們的才能在這不幸與厄運之地獄中被煮熟,變得富有成果。

  少數掙脫羈絆的人進入絕對境地,可歌可泣地走向毀滅,他們是悲劇人物,這種人是為數不多的。而那些仍然受市民思想制約的人——對他們的才能,市民階層常常給予極大的榮譽——在他們面前有一個第三王國散開著,這是虛幻而有主權的世界:幽默。那些不能寧靜片刻的荒原狼,那些無時無刻不在忍受可怕苦難的人們,他們缺乏必要的衝力向悲劇發展,缺乏衝破引力進入星空的力量。他們深感自己是屬￿絕對境地的,然而又沒有能力在絕對境地中生活。如果他們的精神在受苦受難中能夠變得堅強靈活,那麼,他們就會在幽默中找到妥協的出路。幽默始終是市民特有的東西,雖然真正的市民並不能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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