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呼嘯山莊 | 上頁 下頁
五〇


  「『辛德雷會趕在我前面先到的,』我回答,『你的愛情敢情這麼可憐,竟受不了一場大雪!夏天月亮照著的時候,你還讓我們安安穩穩地睡覺,可是冬天的大風一刮回來,你就非要找安身的地方不可了!希刺克厲夫,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墳上,像條忠實的狗一樣地死去。現在當然不值得再在這個世界上過下去啦!是吧?你已經很清楚地給我這個印象,凱瑟琳是你生命裡全部的歡樂:我不能想像你失去她之後怎麼還想活下去。』

  「『他在那兒,是吧?』我的同伴大叫,沖到窗前。『如果我能伸得出我的胳臂,我就能揍他!』

  「我恐怕,艾倫,你會以為我真是很惡毒的;可是你不瞭解全部事實,所以不要下判斷。即或是謀害他的性命的企圖,我也無論怎樣不會去幫忙或教唆的。我但願他死掉,我必須如此;因此當他撲到恩蕭的武器上,把它從他手裡奪過去時,我非常非常失望!而且想到我那嘲弄的話所要引起的後果,都嚇癱了。

  「槍響了,那把刀彈回去,正切著槍主的手腕。希刺克厲夫使勁向回一拉,把肉割開一條長口子,又把那直滴血的武器塞到他的口袋裡。然後他拾起一塊石頭,敲落兩扇窗戶之間的窗框,跳進來了。他的敵手已經由於過度的疼痛,又由於從一條動脈或是一條大血管裡湧出了大量的鮮血,而倒下來失去知覺了。那個惡棍踢他,踩他,不斷地把他的頭往石板地上撞,同時一隻手還抓住我,防止我去叫約瑟夫來。他使出超人的自製力克制自己,才沒有送他的命,可是他終於喘不過氣來,罷手了,又把那顯然已無生氣的身體拖到高背椅子旁邊。在那兒他們恩蕭的外衣袖子撕下來,用獸性的粗魯態度把傷處裹起來,在進行包紮時,他又唾又詛咒,就跟剛才踢他時那樣帶勁。我既得到了自由,就趕忙去找那些老僕人,他好容易一點點地領會了我那慌裡慌張的敘述的意思,趕緊下樓,在他兩步並一步地下樓時,大口喘著。

  「『現在,怎麼辦呀?現在,怎麼辦呀?』

  「『有辦法,』希刺克厲夫吼著。『你的主人瘋了;如果他再活一個月,我就要把他送到瘋人院去。你們到底幹嗎把我關在外面,你這沒牙的狗?不要在那兒嘟嘟囔囔的,來,我可不要看護他。把那灘東西擦掉,小心你的蠟燭的火星——那比混合白蘭地還多!』

  「『敢情你把他謀害啦?』約瑟夫大叫,嚇得手舉起來,眼睛往上翻。『我可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景呀,願主——』

  「希刺克厲夫推他一下,正好把他推得跪下來,跪在那灘血中間,又扔給他一條毛巾,可是他並不動手擦乾,卻交叉雙手,開始祈禱了。他那古怪的措詞把我引得大笑起來了。我正處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境中;事實上,我就像有些犯人在絞架底下所表現得那樣不顧一切了。

  「『啊,我忘記你了,』這個暴君說。『你應該作這件事,跪下去。你和他串通一起反對我,是吧,毒蛇?那,那才是你該作的事兒呢!』

  「他搖撼我,直搖得我的牙齒卡嗒卡嗒地響,又把我猛推到約瑟夫身邊,約瑟夫鎮定地念他的祈禱詞,然後站起來,發誓說他要馬上動身到田莊去。林惇先生是個裁判官,就是他死了五十個妻子,他也得過問這件事。他的決心這麼大,以致希刺克厲夫認為還是有必要逼我把所發生的事扼要地重述一遍;在我勉強地回答他的問題,說出這事的經過時,他逼近我,滿腔怒火。費了很大的勁,特別是我那些硬擠出來的回答,才滿足了這老頭子,使他知道希刺克厲夫不是首先發動進攻的人;無論如何,恩蕭先生不久就使他相信還是活著的;約瑟夫趕緊讓他喝一杯酒,酒一下肚,他的主人立刻能動彈而且恢復知覺了。希刺克厲夫明知道他的對手對於昏迷時所受的待遇全然不知,就說他發酒瘋;又說不要再看見他兇惡的舉動,只勸他上床睡去。他繪了這個得體的勸告之後,就離開我們,這使我很開心;而辛德雷直挺挺地躺在爐邊。我也走開回到自己屋裡。想到我竟這麼容易地逃掉,自己也感到驚奇。

  「今天早上,我下樓時,大概還有半個鐘點就到中午了。恩蕭先生坐在爐火旁,病得很重;那個惡魔的化身,差不多一樣地憔悴、慘白,身子倚著煙囪。兩個人看來都不想吃東西,一直等到桌上的東西都冷了,我才開始自己吃起來。沒有什麼可以攔住我吃個痛快,時不時地朝我那兩個沉默的同伴溜一眼,覺得很舒服,因為我的良心很平靜,便體驗出某種滿足與優越感。等我吃完了,我就大膽擅自走近爐火旁,繞過恩蕭的椅子,跪在他旁邊的角落裡烤火。

  「希刺克厲夫沒有向我這邊瞅一眼,我就抬頭盯著,而且幾乎很沉著地研究著他的面貌,仿佛他的臉已經變成石頭了。他的前額,我曾認為很有丈夫氣概,現在我感到它變得十分惡毒,籠罩著一層濃雲;他那露出怪物的凶光的眼睛由於缺乏睡眠都快熄滅了,也許還由於哭泣,因為睫毛是濕的;他的嘴唇失去了那兇惡的譏嘲神情,卻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的表情封住了。如果這是別人,我看到這樣悲傷,都會掩面不忍一睹了。現在是他,我就很滿足;侮辱一個倒下的敵人固然看來有點卑鄙,可我不能失去這個猛刺一下的機會;他軟弱的時候正是我能嘗到冤冤相報的愉快滋味的唯一時機。」

  「呸,呸,小姐!」我打斷她說。「人家還會以為你一輩子沒打開過聖經呢。如果上帝使你的敵人苦惱,當然你就應該知足了。除了上帝施加於他的折磨,再加上你的,那就顯得卑劣和狂妄了。」

  「一般情況我可以這樣,艾倫。」她接著說,「可是除非我也下手,不然,不管希刺克厲夫遭到多大的不幸,我都不會滿足。如果我引起他痛苦,而且他也知道我是這痛苦的原因,我倒情原他少受點苦。啊,我對他的仇可太大了。只有一個情況,可以使我有希望饒恕他。那就是,要是我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每回他擰痛我,我也要扭傷他,讓他也受受我的罪。既然是他先傷害我的,就叫他先求饒;然後——到那時候呀,艾倫,我也許可以向你表現出一點寬宏大量來。但我是根本報不了仇的,因此我就不能饒恕他。辛德雷要點水喝,我遞給他一杯水,問他怎麼樣了?

  「『不像我所願望的那麼嚴重,』他回答。『可是除了我的胳臂,我渾身上下都酸痛得好像我跟一大隊小鬼打過仗似的。』

  「『是的,一點也不奇怪,』我接口說,『凱瑟琳經常誇口說她護住你,使許的身體不受傷害:她的意思是說有些人因為怕惹她不高興,就不會來傷害你。幸虧死人不會真的從墳裡站起來,不然,昨天夜裡,她會親眼看見一種惹她討厭的情景呢!你的胸部和肩膀沒有被打壞割傷吧?』

  「『我也說不出來,』他回答,『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我倒下來時,他還敢打我嗎?』

  「『他踩你,踢你,把你往地上撞,』我小聲說。『他的嘴流著口水,想用牙咬碎你;因為他只有一半是人:怕還沒有一半呢。」

  「恩蕭先生和我一樣,也抬頭望望我們共同的敵人的臉,這個敵人正沉浸在他的悲痛裡,對他四周的任何東西仿佛都毫無知覺:他越站得久,透過他臉上的那陰鬱的思想也表露得更為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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