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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哦,彎腰曲背,趴在和小安娜一樣高的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同一個詞,比如"喂,喂"、"呸,呸"、"唔,唔"。有時候,看著這毫無用處的訓練,她簡直要發瘋。但是茹貝對智障的孩子表現出讓人難以置信的耐心。不管安娜把口水流在她價格昂貴的裙子上,還是吐在她身上,或者因為高興,乾脆拉在她身上,她連眉頭都不皺。相反,如果安娜對伊麗莎白做了這些事情,她就會噁心,反胃,趕快從屋子裡跑出去。伊麗莎白一再對自己說,身為人母,她缺乏應有的莊重和慈愛。翻江倒海般的胃和那種可怕的令人作嘔的感覺都說明,她也許愛安娜,但是她的愛還不足以戰勝照顧智障孩子時心裡的恐懼。

  亞歷山大有一次誇我是個好女人,可我不是。她這樣責備自己。我是女人裡最壞的,我是一個不合格的母親。母親應該有能力對付自己的孩子,可是這兩個孩子我連一個也對付不了。如果安娜只是塊會動的生麵團,無法和她交流,內爾卻是個遙不可及的奇才,很難和她溝通。你要是給她個玩具娃娃,她立刻就用一把鋒利的刀,給"娃娃"開膛破肚,掏出肚子裡面填的東西,還要學究氣十足地講解"內臟"的作用。然後她就照亞歷山大那本人體解剖圖冊裡的圖準確地畫出人體各個部位。亞歷山大很喜歡那本圖冊,據說那裡面的蝕刻畫都出自丟勒①的手筆。不畫圖的時候,內爾會半夜裡跑到房頂上,用亞歷山大給她的望遠鏡看月亮,或者大驚小怪地嚷嚷,看見哪顆星星周圍出現了光環。我簡直就是生了一個小亞歷山大和一棵大白菜,從內心深處講,她們倆我誰也不想照料。但是我愛她們。因為我懷了她們,她們是我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安娜想些什麼--如果她真的有思想,玉發誓她有--而內爾又以她獨特的方式,證明她和安娜一樣,是個讓你無法接近的怪物。她專橫跋扈,好動,狂妄,膽大,堅定,好奇心極強。儘管她的眼睛是藍色不是黑色,但是劍眉下那雙眼睛凝視她的時候,她覺得仿佛就是亞歷山大在看她。她才六歲,就認為媽媽的智商只比安娜高一點兒。她討厭被人擁抱、親吻,凡是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她一概嗤之以鼻。去年過生日時,伊麗莎白送了她一箱子她不要的衣服,讓她打扮自己玩。換了別的女孩,肯定會把這個箱子當作百寶箱,欣喜若狂,可是她卻整整放了一年,動也沒動。她用不屑的目光看著媽媽,仿佛說,媽媽,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以為我像安娜一樣,是個白癡?

  兩個女兒我都愛,但是她們一個智力發達得讓人難以置信,無法靠近,另外一個的習慣讓人看了就反感。

  哦,親愛的上帝,請你告訴我,我哪兒做錯了?我缺什麼?

  後來她和茹貝說起這事兒,茹貝不無嘲諷地哼了哼鼻子。

  "說實話,伊麗莎白,你對自己太苛刻了!有的人,像我,面對肮髒的東西從不反胃,從不介意。也許因為我們就是在肮髒之物的包圍之下成長起來的。你在蘇格蘭人一塵不染的家裡長大,窗明几淨,哪兒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沒有人因為喝多了酒,吐得昏天黑地;或者喝得不省人事,到處拉屎撒尿;或者忘了洗鍋刷碗,直到發黴;或者垃圾放在屋子裡,直到發臭。耶穌基督!我是在污水坑裡長大的,伊麗莎白!如果你的胃經不起折騰,那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不管你多麼努力,你都控制不了,我的小寶貝兒。至於內爾,我倒同意你的看法,她確實是個怪物。她永遠都不會讓人一見鍾情,更像是一個把大多數人都拒之門外的女孩。你因為自己沒有受多少教育而感到痛苦,是亞歷山大讓你產生這種感覺。我也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可是我碰到他的時候,已經不再是個十六歲的不成熟的姑娘。高興點,不要總是自責。愛你的孩子遠比喜歡她們更重要。"

  一八八二年五月的一個早晨,伊麗莎白騎著"水晶",走過從家到深潭的三英里路。該下雨了,她心裡想。深潭讓我保持了健全的心智。沒有它,我就會被禁閉起來,聽他們沒完沒了嘰嘰喳喳地講些蠢話,最後完全屈從於他們的意志。這裡萬籟俱寂,我什麼也聽不到,只有一片寧靜。自艾自憐,伊麗莎白,是萬惡之最!因為它給人們造成錯覺,讓人們總覺得自己受了傷害,不去瞭解別人的感受。不管你是怎樣一個人,不管你經歷了什麼,都是自作自受。你可以對父親說"不",可是除了打你一頓,再讓你去見默裡神父,他能做什麼呢?你也可以對亞歷山大說"不",可是除了把你送回家,讓你蒙羞受辱,他又能做什麼呢?茹貝說的對。我對自己和自己的過錯想得太多。我應該多想想深潭,在這裡可以忘記令人不快的往事。

  她催促母馬沿著小路向前走著。這條路已經清晰可見。任何人如果願意,或者被允許,都能"順藤摸瓜"找到深潭。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深潭會被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入侵"。

  可是,走到距離深潭大約三百碼遠的地方,伊麗莎白突然聽到一陣男人輕鬆、快樂的笑聲。她勒住馬韁,從"水晶"身上爬下來,把它拴在一個樹杈上,拍了拍它油光水滑的潔白的皮毛,輕手輕腳地向前走去。火氣不由得從伊麗莎白心中升起,這個傢伙怎麼敢入侵金羅斯的領地?她雖然不害怕,但還是十分謹慎,心裡想,首先要弄清"入侵者"是誰。如果是藏匿在叢林裡的逃犯,她就悄悄回家,用亞歷山大臨走前給她安的那個新鮮玩意兒--電話,向金羅斯警察局報告,同時通知薩默斯家。她家的電話雖然只通這兩個地方,但是遇到麻煩可以及時得到幫助。另外一種可能是土著人,雖然可能性不大。因為,即使他們敢到白人聚居區,也不會跑到這兒。他們害怕礦井。方圓幾百英里到處都是沒有人煙的原始森林,可以活動的空間很大很大,人口不多的土著人部落寧願遠離腐化墮落的白人,保衛自己的純潔和個性。

  附近沒有拴著的馬,也沒有逃犯或者土著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只有一個人背對她,站在深潭上方那塊宛如肩胛骨一樣突出的、風雨剝蝕的巨石之上。伊麗莎白屏著呼吸,慢慢向前走著,終於停下腳步。他赤身露體,陽光照耀著金色的皮膚,烏黑的頭髮像瀑布一樣順脊柱流瀉下來,直到腰部。中國人?然後,那人向她這邊轉過臉,張開雙臂,縱身一躍,潛入水底,幾乎連一個水花也沒有激起。他轉身那一刹那,伊麗莎白定睛細看,認出那張臉,就像看到鏡子裡自己的影像。李·康斯特萬!李·康斯特萬回家了!她雙膝一軟,坐在地上,然後意識到,他浮出水面換氣時一定能看見她。哦,那將是怎樣的邂逅!怎樣的尷尬!她能說什麼?她手忙腳亂,剛好來得及鑽進旁邊的灌木叢。他像一條魚,嘩啦一聲躍出水面,把水淋淋的頭髮從臉前甩開,毫不費力地攀上那塊巨石,著了迷似的向四周張望著,然後四仰八叉在岩石上躺下來曬太陽。伊麗莎白像一隻蜥蜴一動不動趴在灌木叢裡,直到李再次躍入深潭,才悄悄溜走。

  仿佛是"水晶"自個兒把她送回家--究竟怎麼走完那條路的,後來她也說不清楚。她眼前、心裡、整個靈魂都充斥著對李的記憶。那美麗的、絕妙的身體,沒有半點瑕疵,肌肉在錦緞般細膩的皮膚下滑動,全神貫注的臉洋溢著快樂。她一生都渴望自由,但是此刻之前,還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看到這種自由的化身。一種啟示。

  李·康斯特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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