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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一當克萊門特進入洞的深處,他便聽到一個撲翅的聲音。原來這是一隻大的褐色貓頭鷹,從一個角落裡飛下來,又從窗口鑽了出去,使得一般冷氣撲在克萊門特的臉上。他嚇了一跳,頓覺周身發抖。

  這看上去像貓頭鷹的東西會不會是魔鬼派遣來的?會不會是來阻止他獲得靈魂的安息呢?他一再尋思,這會不會是某個善良的精靈被隱士請來為他守洞的,而它很可能就是隱士本人的亡靈?最後他才搞清楚,其實它也就是一隻貓頭鷹。於是他打算和它交個朋友。

  他跪下來,通過禱告正式開始了他的新生活。

  克萊門特不但有世俗的感情需要克服——因為它的力量之強足以使他為永恆的幸福擔憂——而且還必須為給他最容易犯的發怒的罪過大開綠燈進行懺悔,為詛咒過他自己的骨肉兄弟進行懺悔。

  他望望這個如此舒適、寬敞的洞穴,心中暗暗把它和另外一些隱居之地做一番比較。一個是eremus in eremo,沙漠中的沙漠;這地方曾是傑羅姆作為隱士和隱士中的普盧塔克與疾病、誘惑、失望苦鬥過四年的場所。另一個是懸崖峭壁上一個荊棘叢生不能通人的小洞,這乃是少年隱士本尼迪克特的葬身之地。生前,他靠好心的修士羅馬納斯從他微薄的供給中節省下來的少量食物維持生活,但他還把這一小點食物和他的烏鴉朋友分享。另外就是他的保護神聖貝汶住的一棵空心樹以及弗裡堡的塵世煉獄,這塵世煉獄曾住過一個無名的聖徒。他生活在可怕的岩洞裡,看見的是永恆的黑暗,聽到的是永不停息的、震耳欲聾的瀑布聲。再就是聖西米翁·斯蒂裡達住過四十五年的石柱,以及聖鄧斯坦住過的石區。就像希雷利翁蹲在他那蘆葦叢生的「蜂房」——難以棲身的活墳墓——中一樣,聖鄧斯坦在石匣裡同樣是坐不能坐,站不能站,躺不能躺。最後就是泰綺思、克裡斯蒂娜和其他一些隱士用銅封住的活墳墓,以及聖阿爾雷德住的潮濕的地牢。所有這些以及數十個更多的荒涼得可怕的隱居地,都一一湧現在他的心頭。在這些地方,真正的隱士們讓岩石磨壞了他們瘦弱的軀體,而他們睡著的軀體和祈禱的膝頭又磨損了它們下面的岩石。他不禁尋思道:「我這可愛的隱居地只不過是有利於靈魂的安全,對於悔罪能有什麼用呢?願耶穌幫助我防止將來還會犯的罪過。我誠心懺悔我的罪過。我將在一年零一天之內不再和任何人見面。」至於他給自己規定的這一非凡的嚴厲措施,他心中也裝有許多著名的先例。事實上,這岩洞原來住的隱士顯然也發過同樣的誓言。也正是這個緣故,才有那兩個小孔的存在:一個是別人用來對他說話,一個是他用來對別人作答。

  在其他一些方面,他都採用了隱士們的例行規則。他把一天也分作七次禱告,而不考慮白天黑夜這一無聊的劃分,因為白天黑夜都是他不斷禱告的上帝本身的一種創造。他把讚美詩熟記在心裡。不做禱告的時候,要是他不打盹,他便努力幹些體力勞動。無論哪個隱士給自己訂的規則都不會比這一條更嚴格,更具有開創意義。但他給自己規定的這個悔罪形式也使他感到為難。試想:他能幹什麼樣的活,既不叫人看見,而又能給鄰里帶來好處呢?一般說來,隱士只需在依靠勞動為生的情況下才為自己幹點活。至於克萊門特微薄的生活需要,村民們不但使其得到了滿足,而且綽綽有餘。

  在有月光的晚上,他會像個小偷似的溜出去,在村子邊緣某個窮人的菜園裡幫他挖土。他也做了些籃子,悄悄擺在貧賤人家的門口。

  既然他不能為白天走過他岩洞的人們有所作為,他便在夜深人靜之際帶著錘子和鑿子出去,在大路上的砂石塊上刻下一些宗教和道德的警訓。「誰知道呢?」他說道,「偶爾射出的一支箭往往可以射到人們的心坎上。痛苦的心靈啊,你用人們自己的語言寫上聖潔的安慰之詞來撫慰貧窮和失去親友的人們吧,因為基督說得好,這是『打開普通人心靈的鑰匙』。」他還記得那有學問的科隆納修士對他講過東方一些刻有大字的山獄。國王們在山上銘刻下了他們的歷次勝利。「怎麼,」克萊門特說道,「東方的君王都那麼聰明,竟想到把他們的武功刻在岩石上,使一個血腥的氣泡能與天地共存,而我竟然讓周圍的岩石對上帝的榮耀保持緘默?要知道,正是上帝一道命令,這些岩石曾經都變成了灰塵;而只要他哼一聲,它們又會重新化為灰塵。不行,我得讓這些石頭向疲乏的旅人歌頌永恆的安寧,歌頌上帝的羔羊耶穌基督,因為,正是他的一個稚弱、受苦而感到幸福的僕人在他們當中進行工作,刻下了這些銘文。」

  在他那個時候,曾經世世代代安慰過窮人和受難者的箴言還沒有用荷蘭文印出來,因此這些來自福音派聖徒的寶貴語句就像新從天降的神諭或落在枯萎的花上的露珠那樣令人欣慰。我們這位可憐的隱士在岩石上書寫的文字確也能感動一兩個旅人的心,使得包袱沉重的人們唱著歌繼續奔向他們的前程。

  這些在他周圍魔術般冒出來的神諭以及他通過小孔向問卜者所作的謹慎的回答,特別是他從不露面這一事實,很快就使他獲得了很大的聲譽。他看到人們流著眼淚向他懇求,有時他也違心地給他們看看病,但這並沒有降低他的聲譽。要是病人治好了,他們就歸功於這聖潔的隱士。如果治不好,他們就歸咎于魔鬼。我想,他從未治死過任何人,因為他的藥都是不痛不癢的。他開的不外乎是鼠尾草、苦艾、海索草、琉璃芭、甘松香、狗草、薔薇草、小白菊,外加對上帝的信賴。而除開最後一種以外,劑量全都很小。

  再說,他的飲食極有節制也是聖徒的一種確切的表現。起先,人們給他送來的牛奶、雞蛋他都害怕地拒絕了。難道你們不知道隱士們按規矩只吃麵包或草本植物,只喝水嗎?要曉得,蛋類是偽裝的小鳥,因為鳥一死蛋就腐壞。至於說牛奶,它算得上是一種白色的血液。如果人們給他送來的麵包太多,他就拒絕接受。但他們經常硬要他接受,說:「神父,你把多餘的施給窮人好了。」

  「你們和窮人住在一起,施捨起來更方便嘛。難道麵包可以從隱士的窗口亂扔嗎?」對於那些繼續堅持的人,他便說,「一邊靠慈善過活,一邊又假裝慷慨,那叫慷他人之慨。把別人的東西送給窮人,就等於騙取他們的感謝,而欺負了你們這真正的施主。竊賊就是這麼幹的。他們大言不慚地說他們竊取富人的錢財,是為了使它落到窮人手中。Occasio avaritiae nomen paupe-rum。」

  當別的話都不能說服這些好心人時,這句拉丁語總能對他們發揮些作用。要不,念一行維吉爾的《伊尼德》也能起些作用。

  這種聖潔的名聲只是表面上的。在洞裡住著的這個人實際上把他這個高達隱士看得分文不值。

  「唉!」他說道,「我總不能欺騙自己。我不能欺騙上帝的動物。瞧那些小鳥,它們多害羞。我一再喂它們,渴望得到它們的友誼,但它們從不飛進來,也從不落在我手上表示和我握手。為什麼呢?因為住在這洞裡的不是保羅,不是本尼迪克特,不是林肯·休,不是歌倫巴,也不是古特拉克。被追逐的麋鹿不會到這兒來,因為我不是弗拉克圖阿蘇斯,不是阿凡汀,也不是蘇阿比亞的阿伯特。就連一隻美麗的松鼠也不會從近旁的森林跑來吃我積攢的椽子,因為這兒住著的不是哥倫班。甚至,原來住在這兒的貓頭鷹也飛走了。它們是騙不了的。我曾聽教皇講過這個話,願上帝保佑他的靈魂獲得安寧。」

  克萊門特對於他決心從心裡一筆勾銷的瑪格麗特說來,具有一個她所沒有的優越之處。

  他受過罪,嘗到過喪失親人的痛苦而活了下來,心靈已經無法再承受這種痛楚。因此,他已經習慣於把她看成不在人世了。但在聖勞倫斯教堂和教堂公墓那一次奇特的邂逅之後,這習慣已很像一個遭到雷擊而毀壞的建築物。建築物雖已毀壞,但還留下足夠的石塊可用來作基礎重建一個類似的習慣,那就是把她看做一個對他傑勒德自己來說已經不再存在的人。

  由於他把時間和思考進行嚴格的規劃,同時又不斷進行禱告和體力勞動,終於在三個來月的時間內使他心靈的世俗部分變得麻木起來。

  真不幸得很!他那緩慢恢復過來的內心平靜的最初跡象剛出現一兩天,一種可怕的沮喪情緒就又侵襲著他的心靈。

  這種情緒,言語是無法形容的,因為言語還從來沒有描繪過類似的絕望。他耳朵裡似乎聽到一陣陣耳語聲:「自殺得了!自殺得了!自殺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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