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患難與忠誠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你說我的耳朵是幹什麼用的呢,女主人?」

  「有道理。那麼,就請你動用你的智慧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發表你的高見吧。」

  「我看不出有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賴克特說道,「至於線索麼,如果你們把它叫做雙股線,並且它的一端目前就在這個房間裡的話,那麼你們也錯不到哪兒去。啊,女主人,我真奇怪你會坐在那兒裝模作樣。」

  「天哪,原來是這樣!」女主人的面孔變得和僕人的面孔幾乎一樣紅,「原來是我把這傻姑娘趕跑的呀。」

  「你有你的一份,女主人。她上次來的時候你是怎麼招呼她的?你以為她會看不出嗎?再說,她又沒有朋友,孤孤單單的。你說:『我已經改變主意,不打算畫你了。』你一邊說還一邊把鼻了翹起來對著她。」

  「我沒有翹鼻子。我的鼻子不像你的鼻子是天生朝天長的。」

  「啊,至於說這個麼,我們每個人的鼻子都可以隨心所欲,愛怎麼長就怎麼長。可憐的姑娘。她還走進廚房來看我。『她不打算畫我了。』她說道,眼裡含著淚水。她也沒多說。但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什麼意思,因為先前我就瞧見你們在講話。」

  「好吧,」瑪格麗特·范·艾克說道,「這些我都承認。太太,我現在請您當個裁判。您知道這些年輕姑娘什麼有獨創性的東西也搞不出來,而最慣于模仿她們心愛的人搞的東西。你們的傑勒德對許多東西都相當擅長,其中包括飾字畫的技藝。瑪格麗特是他的學生,而且是個有耐心的學生。多美的事呀。既有女性對色彩的鑒賞力,又有個所愛的人可以模仿。但那玩意我打心裡瞧不起,因為偉大的色彩藝術應該是意境清高而灑脫,但被這玩意一搞,便成了書法和印刷的可憐的奴僕,被禁銅,被搞得形體與精神都很渺小,以遷就那些書籍的渺小,並被有錢的蠢人裝進口袋走進教堂。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大家都受感情的支配。每當那可憐的姑娘帶著她那些長刺的葉子、百合花、常春藤、懸鉤子。瓢蟲、蝶蛹,以及大自然的一切糟粕來看我,我的確感到很生氣。她把這些東西像黃蜂粘在蜂蜜罐上似的牢牢貼在金箔上,並且還帶著她的日常畫冊,說明她每一頁都花了一百、一百五甚至兩百個小時。那麼多小時的勞動,那麼多的手藝竟浪費在大自然的糟粕,諸如樹葉、昆蟲。幼蟲和乾巴巴的字母這一類的東西上。不過人都有心腸,所以我勉強抑制住,或者說抵制住我內心的感情,而同情地瞧瞧她的作品,看如何能給它們做些修改。我說:『既然上帝因為我們的罪孽註定我們要花時間、心血和顏料來畫大字母和小甲蟲,而忽略聖徒、英雄一類的「小人物」以及他們的業績和豪情,那麼幹嗎不把那些蹩腳東西畫得自然些呢?』我告訴她,『我在外面走的時候看到的葡萄都是懸在空中的,不是粘在牆上的。即使這些昆蟲以及大自然的其他丑類,也並不是造孽地被夾在金屬制的監牢裡,像蒼蠅在蜂蜜罐和膠水罐中那樣度過它們可憎的生命,而是爬著或自由地在空氣中飛翔著。』『唉!我親愛的朋友,』她回答說,『我現在懂得你是什麼意思了。但這是金底,在這上面我們沒法打陰影。』『誰說的?』我問道。『教這手藝的人都這麼講的,』她又回答說,並且(我想是打算馬上封住我的嘴)補充了一句,『是傑勒德親自說的!』『那我就要做給傑勒德本人和他那幫子人看看。』我說道,『給我把畫筆拿來!』

  「為了給她的水果和小爬蟲畫上陰影,我選了一種儘管在自然界裡顯得很不自然,但對那難看刺眼的金底還顯得比較自然的色彩,只花了五分鐘就畫了一串連葉帶莖的覆盆子,看起來就像要飛進你嘴裡似的。同樣,我還給她修改了一個蝶蛹。這東西她畫得那麼逼真,能使胃口最健康的人倒胃。我的好姑娘用胳膊摟住我的脖子說:『啊!太好了!』」

  「是嗎?」

  「多可愛的小姑娘!」丹尼斯終於想法插上了一句。

  瑪格麗特·范·艾克瞪了他一眼,然後微笑起來。接著她又告訴他們她怎樣一步步地被瑪格麗特吸引住,竟然同意重新拾起她兄弟死後她可惜地閒置起來的藝術,準備再次畫聖母像——以瑪格麗特為模特兒。附帶說說,她甚至無意中說出姑娘們是怎樣一畫就成了聖徒的。「我說:『你的頭髮很可愛。』她說:『才不哩,我的頭髮是紅的。』我說:『不錯,是紅的,但這是多美的紅色!多美的褐紅色!多麼富於光澤!大多數人的頭髮對我們油畫家來說分文不值,但你的卻正是畫家要找的那種色調。你那紫羅蘭色的眼睛原來還有點世俗氣,現在卻時而因失去傑勒德而哀怨,時而因企望傑勒德歸來而燃燒,我有辦法把它們表現為在聖潔的沉思中仰望天空。你的鼻子已經有點翹望天空了(不過還不像賴克特的鼻子那樣虔誠),我會把它們畫得稍低一點,同時把你的下巴畫得平緩一點。』」

  「把下巴畫平緩一點?哎呀!這是什麼意思?女士,你簡直使我莫測高深。」

  「這下巴是個顯示意志堅決的下巴。對這個罪惡的世界說來,倒一點也不嫌過分,但要畫聖母像怎麼成呢?對不起,這可不成。」

  「真沒聽說過。顯示意志堅決的下巴。」

  丹尼斯叫道:「真是個好姑娘!」

  「現在問題出來了,當你告訴我她已經——她的情況使我大吃一驚。我放下了我的畫筆。難道我打算在我這個年紀把一個不能回避情欲的姑娘畫成純潔的聖母嗎?我仍然喜歡這可憐的傻姑娘,但我更敬愛我們的聖母。你會說:『一個畫家在這樣一些事情上不應該挑剔。』不過,你要曉得,大多數畫家都是男人,而男人都是好樣的。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他們的聖徒聖女,恕我冒昧地說,都不多不少正是他們的情人。但你要知道,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的一半藝術在我身上都不起作用,因為在他們畫的小天使的白色翅膀下面,我所觀察到的恰好是我曾看見在街上招搖過市的一些爛女人,滿身珠寶,就像一個異教徒的木偶,穿戴得像一副紙牌裡的王后。而我不是一個好樣的男人,我只是一個女人。我的畫只有一半是技巧,另一半是虔誠。現在你們可以理解我了。這可能是愚蠢的,但我沒有辦法。不過,我還是感到遺憾。」到此,年老的貴婦人便很感失望地結束了她以毫不在乎的口氣開始的這一番辯解。

  「女士,」凱瑟琳說道,「您當然清楚,也一定想到過,既然這姑娘那麼喜歡您,您准會使她傷心。」

  瑪格麗特·范·艾克只是歎了口氣。

  那佛裡斯蘭姑娘不耐煩地咬了一陣嘴唇之後,把臉轉向凱瑟琳說道:「太太,難道您以為僅僅是因為這個,瑪格麗特和彼得才離開塞溫貝爾根的嗎?事情可不是這樣。」

  「那麼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呢?」

  「什麼別的原因?哼,因為傑勒德一家人那麼冷酷地瞧不起她。誰願意生活在把自己的孩子趕到意大利的狠心人中間呢?而他走了之後,他們還不後悔,硬要做到底,從來不肯接近他那被遺留下來的愛人!」

  「賴克特,我本來是要去看她的。」

  「啊,不錯,說要去,要去。但你應該要麼少說些,要麼多做些。你用你的話使她的心飛上了天,而你又用你的行動使她的心一落千丈。『他們從來沒來過。』可憐的姑娘歎著氣對我說。好在總算有一個人能夠同情她,因為我也是遠離我的親人。我剛來荷蘭的時候,經常一個人躲起來痛哭。但我還是十倍地寧願我仍然是賴克特,在我和我的親人之間只不過隔著一個漫長的距離,也不肯像她那樣置身在本應對她熱情的親人中間,卻生活得跟我一樣孤孤單單。」

  「哎呀,賴克特,昨天我還去找過她。以前我本來也想去,只是總有這個那個倒黴事來打擾我,沒有去成。」

  「太太,難道有哪天有什麼事妨礙過您吃飯嗎?我想沒有。要是您的心對您的骨肉親人能像對您吃的骨肉那麼有好感,那就沒有什麼考慮能有那麼大的力量使得您不去看她,讓她孤獨地坐著,望眼欲穿地等待您和您的安慰了。何況您孩子的孩子正在她胸脯底下顫動哩!」

  這時,這出言不遜的年輕婦人被一個傭人的美好生活中並非罕見的情況所打斷。范·艾克受到她傭人先前對她的攻擊感到氣惱,本已體面而策略地進入埋伏,這時便忍不住跳出來大聲嚷道:

  「你這麼不尊敬我的客人,你去另找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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