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患難與忠誠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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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移注嗎?那就是說你們在把酒從一個瓶子倒進另一個瓶子咯。」 「一點不錯。」他解釋說,「去年,夏爾默斯城由於遭瘟疫人口大大減少。整家整戶的人死光了,各行各業都缺乏人手。收割棵麥成了很大的問題,亞麻也糟踏了一半。於是知事和市政官寫信給公爵的秘書,公爵便四處派人瞭解,看哪個城鎮的人口過剩。『我們人口過多。』都勒城的知事回函道。『那麼請將你們的城鎮居民遣送八十或一百過去。』命令說道。難道這不是把多餘的城市人口移注到人口稀少的城市嗎?難道那善良的公爵不是百姓之父,不願看到刀劍或瘟疫使其公國削弱,或使其美麗的城市荒蕪,因而用矛和弓弩(對軍曹和丹尼斯輪流地觸觸他的帽子)來對付前者,並用策略來對付後者嗎?公爵萬歲!」 長矛手在忠誠方面當然不能自甘落後,於是他們都聲音洪亮地喊道:「公爵萬歲!」接著我們便看到那些被移注者也微弱而顫慄地喊道:「公爵萬歲!」這部分是由於在當時那個時代,忠誠是一種不可理喻的感情,也可能部分是由於他們害怕;要是單單他們保持沉默,難保不會有新的不良後果。 但是,受辱的人格卻對此表示反叛。很可能是那虛假的感情引出了真實的感情,因為緊跟著那呼喊「公爵萬歲」的聲音而來的,是每個婦人胸中爆發出的響亮而刺耳的啼哭聲,以及每個男人胸中迸發出的深沉而又深沉的呻吟聲。啊!四周的空氣頃刻之間充斥著女人和男人的悲痛。當你看到那些感到狼狽的長毛手自動停下步來,仿佛有道悲痛的城牆在他們眼前冒了出來時,你們就可以判定當時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 「前進!」那軍曹吼道。於是他們又走了起來,但是邊走邊嘟嚕著,咒駡著。 「唉,這難聽的聲音!」那文官畏縮地說道,「真是些可憐蟲!」他又惋惜地發出感歎。要知道,哪有人聽到這麼一大群人突然爆發出的悲痛而能無動於衷呢?「真是些不識好歹的傢伙!從別人感到他們是多餘的地方去到他們將受歡迎的地方,從饑餓走向豐饒——他們還不願意。他們甚至發出淒慘的哀號,別人還以為我們在把他們趕出勃艮第哩。」 「走吧,」傑勒德顫抖地輕聲說道,「走吧。」接著兩位朋友大步向前走去。 當他們經過隊伍前頭時,他們看到男人們在垂眼望著地面,心情陰鬱而沉痛地走著;婦女們有的抱著小孩,有的牽著小孩,邊走邊哭;那些可憐的娃娃則有的在嬉戲,有的在啼哭,因為「他們的媽媽」在啼哭。傑勒德竭力想說句安慰的話,但感到話哽在喉裡,對這些悲痛欲絕的人什麼也講不出來,只是喘息著說:「走吧,丹尼斯,我不能用微不足道的安慰話使人覺得我是在嘲弄這樣的悲痛。」就像一位藝術家那樣,此刻他惟一的目的就是避開他所不能安慰的悲痛。 「怎麼了,朋友?」丹尼斯說道,「你臉色就像檸檬。嘿,別把人家的不幸太掛在心上了!這些哭哭啼啼沒出息的人當中沒有一個會看到你——一個異鄉人——被絞死而為你眨眨眼睛。」 傑勒德幾乎沒有聽他的話。 「移注他們?」他痛苦地呻吟道,「要是血不比酒更濃,人無骨肉之情的話,倒未嘗不可。王侯們啊,你們都是些豺狼!可憐的人呀!可憐的人呀!唉,丹尼斯!丹尼斯!看著他們的悲痛,我也深深感到我自己的悲痛。唉!唉!」 「這你算是說得有理。你一個可憐的小夥子,被從荷蘭一直趕到羅馬,這才真正可憐。但這些哭哭啼啼的狗崽子,他們的損失在哪兒呢?他們有六十個人可以做伴。再說,他們又不是要離開勃艮第。」 「要是他們生來就不在勃艮第就好了。」 「去你的!他們只不過是從一個村莊挪到另一個村莊,騎著騾子都走得到!而你呢——得了,不說了。別怕,夥伴,魔鬼嗚呼了。」 傑勒德十分懷疑地搖搖頭,默不作聲地走了大約一英里,才沉思般地說道:「你說的倒是有點道理,丹尼斯。不過話說回來,我有書本知識作為我的依靠,而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很可能以為他們的村莊就是他們惟一的世界。聽,這是什麼?又是哭泣聲。啊!真是個美妙的世界。瞧!是個小姑娘打破了她的瓦缽。現在我可要擦乾別人的眼淚,哪怕會被吊上你們這兒的絞架。」說罷他就像老鷹撲小雞似的朝那小小的受難者瘋狂地撲了過去,只是用心更為良好。這是一個大約十二歲的長得很乖的小女孩子。眼淚正順著她的兩面桃腮流下來。她十二歲的年紀就遭不幸,不免感到一種縱然短暫卻十分強烈的絕望。正是帶著這種絕望的表情,她將小手心伸向天空。她腳底下就是那使她絕望的東西:一個打破了的小瓦缽。其價值不過是現代一文錢的五分之一。 「怎麼,小傢伙,你打破了瓦缽嗎?」傑勒德說道,表現出了最強烈的同情。 「哎喲!好叔叔,這正是你看見的。」說著兩隻小手從半空中垂了下來,指著瓦缽的碎片。 「你就為了這個哭得這麼傷心嗎?」 「沒法呀,好叔叔,我媽媽會殺掉我的。他們不是已經……」又是一陣傷心的啼哭——「叫……叫……叫我是『讓……讓……讓內冬……全砸光』嗎?本來就差這個沒打碎。真沒想到我會打破我可憐的缽子。哎喲!聖母,難道這是註定了的嗎?」 「別怕,小寶貝,」傑勒德說道,「又不是你的心被打碎了。花點錢就可以很快把瓦缽修好的。你瞧,這兒是塊銀幣。還不到一箭之遠就有個陶瓷匠。你把這銀幣拿給他,買個新瓦缽。那陶瓷匠找給你的銅錢你留著和你的小夥伴玩好了。」 那幼小的心靈把這一切都銘記下來。微笑已開始和眼淚競爭,但悲哀的痙攣就像浪濤一樣,不可能風波一停就平息下來。丹尼斯覺得再補充點安慰話是件好事。「別怕,我的小朋友,魔鬼嗚呼了!」那具有想像力的士兵快活地喊道。對於這樣一種鼓舞小姑娘的辦法,傑勒德只好聳聳肩。「妙哉!只有一根弦的琵琶。」他說道。 那小姑娘的面孔頓時閃爍著溫暖的陽光。「啊,這消息可太好了!這消息可太好了!」她高興地叫了起來,聲音中充滿了如此真誠的喜悅,以至它漸而變成了一種甜滋滋的啜泣,正和我們一些古老、歡樂的曲調總是帶有一絲悽愴的意味一個道理。「這樣一來,」她說道,「人們就不能再用魔鬼來恐嚇我們小姑娘,使我們的生命成為一種負擔了!」說罷她連蹦帶跳地跑開了,說是要去「告訴南內特」。 有一種理論,說任何事物都有其對應之物。如果這是真話,那麼丹尼斯似乎找到了一個能感應其口頭禪的心靈。 當他正對他那口頭禪獲得的意想不到的成功以及傑勒德的驚訝大笑的時候,不料一隻小手拉著他的緊身上衣,一張小臉繞過他的腰部窺視著他。在那張生動的小臉上,壓倒一切的表情是孩子的好奇。 「好當兵的,是你殺死魔鬼的嗎?」 「是的,我的小朋友,」丹尼斯盡可能粗聲地說道,因為他正確地估計到,對於具有銀鈴般聲音的小主人說來,這樣就顯得具有超自然的力量,「是我。這值得親親嘴,是嗎?」 「我想是的。唉!唉!」 「你怎麼了?」 「真刺人!真刺人!」 「真對不起!我將把鬍子刮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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