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患難與忠誠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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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傑勒德才理解那位毫不退讓的老人陛下所開的無情玩笑的全部含義。 老貴人抱了些柴回來,數著旅客人數,每數六個就加一根柴。通過這一生硬的公平分配,結果是房子越暖,他添加的熱量也越大。傑勒德注意到這個古板老人的邏輯中的毛病,但他謹慎地壓抑著任何顯示自己聰明的表現,惟恐他的兩隻腳今晚得扛著他的腦袋再走四裡格路。 等淌汗和氣悶已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人們才拿來了桌布。但瞧啊,又黃,又髒,又粗,看起來就像農業上用的麻布袋——實際上已經落到了這個地步,或者說像從某只破船的主帆上撕下的破布。這荷蘭人即便是在噩夢中也沒見過這種亞麻布,不覺輕微地叫了一聲。 「怎麼回事?」一個旅客問道。傑勒德抱歉地指著那肮髒的桌布。發問的人沒精打采地望著桌布,完全莫名其妙。 一個背著石灣的勃艮第士兵走過來,隔著傑勒德的肩頭瞅了一眼,看到問題原來如此,不禁大笑,使得滿屋子熱鬧起來。他拍拍傑勒德的背喊道:「別怕!魔鬼嗚呼了!」 傑勒德呆望著。他既懷疑這一喜訊,又懷疑說它有何相干。但弓弩手說話的腔調是如此爽朗,他的面孔——儘管有一把可怕的鬍子——又是那樣喜氣洋洋,和藹可親,竟使得他微笑起來。停了片刻,他不帶任何表情地說道:「I a bien fait;avecl' eau etlinge dupays on allait le noircir a ne se reconnaitreplus。」 「瞧!瞧!」那士兵叫道,「有人會說法語,說得不錯。」接著他往傑勒德身邊一坐,馬上滔滔不絕地談起戰爭、女人和劫掠,談吐中夾雜著一些奇怪的詛咒語,使得傑勒德想多少離他遠一點。 這時,那可畏的侍者忽然走了進來,像亞伯拉罕清點羊群那樣,高傲地用手指清點他們的人數,然後又走了出去,回來時帶給每個人一隻樅木盤和一把樅木匙。 又隔了一會兒,他給每人拿來一隻玻璃的高啤酒杯,並皺皺眉頭。接著他又繃著臉,倔傲地走進來給每人一大塊麵包,爾後帶著委屈的神情走了出去。旅客們期待的心情被他這樣激起之後,坐了差不多有個把小時,有的在平衡木匙玩,有的在用自己的小刀一點點地削著麵包。最後,當希望已經熄滅,耐心已經磨掉,饑餓已經過了頭的時候,侍者才神氣十足地端了一個大盆進來。盆蓋打開,熱氣騰騰,可以看到盛的是清肉湯,上面飄著幾片方麵包。雖然心裡看著並不愜意,但它可用來把肚子填大。跟著上的是斯特拉斯堡的火腿片和成魚塊。兩個菜都太鹹,傑勒德幾乎一口都咽不下。接著又上了一種粥。開飯延續了一個多小時的時候,又上了一道放了好多辣椒的碎肉。在座的法國人和荷蘭人的胃口被上述佳餚以及成辣肉所刺激,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等到喝進的啤酒把他們灌飽之後,最受歡迎的烤羊羔以及從溪中捕來的新鮮鯉魚、鱒魚才姍姍來遲地端上來。傑勒德鼓了鼓勁,生氣地望著它們,但正如詩人所說的那樣,「已經力不從心矣」。那勃艮第人用優秀的百人隊隊長的肝膽和長予賭咒說:當地人捉弄了他。接著他轉過身來對傑勒德說:「別怕,朋友,魔鬼已經嗚呼了。」雖然嗓門還像先前那麼大,但聲調已不那麼確信無疑。精靈的本地人在他們胃裡保留了一個暗藏的角落,以備不時之需,從而把烤羊羔連骨頭都啃了個精光。 酒席最後一道菜是裝在一個柳條籠子裡的一碟生的微型動物。這道菜的做法是先將一塊奶酪用小樹枝和線給圍起來,再在裡面做一個洞,洞裡倒上酒,很快就滋生了一種為數眾多的小蟲。等到這些小蟲使奶酪充分腐爛,只有小樹枝和線才使它們免於破碎而四下裡跑出來時才端到酒席上。仿佛是命運在惡意作弄,籠子和籠子內展出的動物正好放在那荷蘭人的自我折磨的器官底下。他大叫一聲縮了回來,用兩個腿肚子死死夾住長板凳。 「你怎麼了?」一個旅客輕蔑地說道,「難道這樣好的奶酪也會嚇著你嗎?那麼,看在所有聖徒的分上,請你拿過來吧!」 「奶酪!」傑勒德叫道,「我沒看見奶酪。這些叫人作嘔的小爬蟲把它吃得精光了。」 「就算這樣吧,」另一個旅客答道,「奶酪也並沒有走遠嘛。吃了蛆,我們也外加吃了奶酪。」 「不,事情不是這樣。」傑勒德說道,「這些小爬蟲也是像我們人一樣的構造。它們把食物消化之後,也像我們人把食物變成美好的肌肉那樣,把食物變成了它們又髒又臭的肉體。如果吞食這些不乾淨的小蟲就認為是在吃奶酪,那麼按這個道理,我們豈不可以認為我們吃青草喂的菜牛的肉,也等於是在嚼青草!」 傑勒德說這話的時候,嗓門提高了;滿屋的旅客都悄然無聲,並像任何陌生人那樣不敢置信似的思考著這一議論。那勃艮第人由於德語的聽力不怎麼強,便叫傑勒德把剛才的議論用法語翻譯一遍。他拍拍他的口譯者的背說:「好小夥子,你不傻,你很聰明。」接著又念起他那鼓勵人的口頭禪。傑勒德悄悄地從他身邊走開,因為這可憐的年輕人除開醜東西和臭味道外,最不喜歡的是聽人講褻瀆的話。 與此同時,客人們儘管受到傑勒德論點的動搖,還是照樣津津有味地吃著那些生的小爬蟲。這些小動物也有助於刺激酒癮,而這正是德國那一帶地區所有幹食物的主要目的。周圍的旅客都喝起了格勞塞斯酒,話匣子也打開了。呵,好一片哇啦哇啦的聲音!正像戰鬥正酣時某個英雄會不時發出喊殺聲一樣,在這鬧哄哄的喧嚷聲中,我們也不時聽到那勃艮第士兵蓋過了這噪聲的軍號般的響亮聲:「別怕,夥計們,魔鬼已經嗚呼了!」 這時,可畏的侍者拿著個用粉筆畫著圓圈和半圓圈的木盤進來了。他把它放在桌上,然後沉默、嚴肅、鬱鬱不樂地站在那兒,宛如凱倫在冥河旁等待他要超度的一船死魂靈那樣。旅客們摸著錢袋和錢包,每人都往盤子裡投進一個錢幣。傑勒德膽怯地說道,他幾乎沒喝什麼啤酒,問他比別人可以少付多少錢。 「你是什麼意思?」侍者粗暴地說道,「你沒喝怪誰?難道就因為一個人想要表現點女人氣,所有的人都得吃虧?你要和別人同樣付錢,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傑勒德感到怪難為情。 「別怕,小夥子,魔鬼嗚呼了。」那老兵打著嗝說道,一邊丟給侍者一個錢幣。 「你跟他半斤八兩,一樣差勁。」老頭生氣地說道,「你付得太多了。」說著,那專橫的老阿裡斯泰底斯帶著一副嚴加責備的面孔從木盤裡拿出一個錢幣還給了他。這時,傑勒德在一個半小時之前駁斥過的那個人從持續的沉默狀態中清醒過來,走到他跟前說道:『你說的固然不錯,但你要知道,花蜜通過蜜蜂的肚子以後照樣很好。」 傑勒德呆呆地望著。這回答來得太遲了,以致他莫名其妙,究竟這是對什麼東西所做的回答。看到他啞口無言,那人斷言他是被駁倒了,便心安理得地走了回去。 臥室在樓上,看起來像些土牢,除了床以外別無家具。一個男招待專斷地決定誰和誰睡在一起。無論添錢也好,祈求也好,都不能使誰獨自睡一張床,因為這是為慣例和習俗嚴格禁止的,否則你就等於要求獨佔一副蹺蹺板,毫無意義。侍者指定一個大黑鬍子的人和傑勒德同睡一張床。他倒是一個很老實的人,但也不是十全十美。他不願睡覺,而願意坐在床邊強行地沒完沒了地對可憐的傑勒德講述當天發生的事情,並對那些既不淒厲動人,又不滑稽幽默的雞毛蒜皮的小事輪番地又哭又笑。最後,傑勒德把手塞進耳朵。由於他嫌床單被褥太髒,無法脫衣,便和衣而臥。不久,總算進入了睡多。但睡了一兩個小時,他就被凍醒:原來是他那喝醉了的同床把羽毛墊全給霸佔了。本能如此,無可奈何。他們睡的是兩張拼攏起來的床。較低的一張很硬,是草墊;較高的一張很軟,是輕如絨毛的羽毛墊。傑勒德拉拉羽毛墊,但那富有經驗的酒鬼機械地死死抱住不放。傑勒德企圖趁他不備時猛地把它拉開,但是本能太強,他對付不了。於是他從床上下來,跪在他的同床未加防範的一側,輕而易舉地把羽毛墊奪走,卷著它滾進床底,躺在墊子的邊上,而把剩餘部分裹住肩頭。入睡之前,他不時地聽見他上面有個東西在咕嚕著,嚎叫著,因而使他感到小小的滿足。本能就這樣被機智擊敗了,而勝利了的機智則躺在羽毛墊上得意洋洋地笑著,顯然是沒有完全被灰塵嗆得喘不過氣來。 天剛亮,傑勒德就起了床,把羽毛墊往打著鼾的同床身上一扔,跑出去尋覓牛奶和新鮮空氣。 一個興高采烈的聲音用法語向他打招呼:「嗨!夥計,你真是日出而作呀。」 「躺在狗窩裡的人自然得早起。」傑勒德生氣地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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