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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K體育場可容納四萬人。日本的新聞媒體已鼓噪了好幾個星期。卡爾曼的犧牲牽動了日本公眾。誰又見過卡爾曼躺在百合花的褥子上呢?日本人對這王后感到新鮮,對這只被鮮花和蠟燭包圍的雌狒狒好奇……我們在體育場排練,為了容納狒狒和孔雀的寵子,我們把一部分衣物寄存處重新安排了一下。

  為了引起輿論的注意,我們讓瑪阿在H區的高大而精緻的寶塔叢間散步;然後來到T街,這兒是各色時尚的倉儲,是形形色色的日本青年的約會地。瑪阿由梅爾和馬克等十來個保鏢保駕,後面跟著拍攝電視者、大批新聞記者和本區所有的年輕人。成了牛仔褲與和服混合的花花綠綠的行列,這行列在迅速膨脹,這是榻榻米上的曼哈頓。明星們穿的薄底淺口皮鞋或腿肚腫脹者穿的球鞋;從藝妓的緞子衣服到流氓的皮衣服;從半透明的寬鬆衣到緊身衣;裝卸工的打扮、夾克衫、騎自行車的運動短褲、花邊、膠乳,以及一大群穿著尼龍絲連襪褲活像鰻魚的人。兩三個穿著打褶裙和白襯衫的;一隊穿著T恤衫和縫著商標的潔白翻領運動衫的人。特別是許多跳搖擺舞的暹羅小孩,這些瘋狂的小鬼,頑固地模仿神童,如此笨拙而好鬥,他們裝扮成無數小猴,小爪子彎曲成引號,走起路來踏著節拍。還有幾個火紅頭髮的朋克。最精彩的是一小隊喬裝打扮的青年,瘦削而嬌小可愛的假小子們,他們反對神道信徒們的政權。

  電視的圖像把被保鏢們包圍著的瑪阿孤立出來。她那修長的大腿跳躍著,乳房在無吊帶的胸罩下呼之欲出。兩邊人群擁擠,而後面長長的一隊人馬緊隨他們崇拜的明星偶像的步子。一個特寫鏡頭展示瑪阿的臉,突出的前額、塌鼻子,像土耳其後宮的女奴和兵士那樣的突出的眉弓,呼吸自如的嘴……瑪阿在奔跑,她那武士般的膽量,日本漫畫化的美麗。街道上興高采烈,一片沸騰。記者們和評論家們氣喘吁吁,努力跟她的飛舞的肩膀並駕齊驅。瑪阿在笑。我呢,上氣不接下氣,唇焦口燥,精疲力竭,終於趕不上趟了,漸漸落在一群有勁和有節奏的青少年的後面,姑娘們和小夥子們肩並肩地緊拴在一起。我看見他們一片光閃閃的黑髮,仿佛日本全部生命的聚焦,歷代諸王祖傳的民族妄自尊大都凝聚在這頭髮的雄赳赳的黑色中,凝聚在這烏黑發亮的頭盔和濃密的長髮珠寶飾物中了。這是具有磁性的黑色在飛舞,我真想摸摸這些頭髮,緊緊抓住它,溶化在這些翻飛的黑波浪裡,沐浴在這閃閃發光的黑色英雄主義史詩的大河中。那兒,更高處,在已夠不著的地方,我看見瑪阿戴著黑色能量的王冠。奔瀉翻湧的黑波浪將她托起,如大海漲潮般推她向前。我停留在人行道上,在招牌、縮寫名字和表意文字下面……但不管他們怎麼奔跑,怎麼心醉神迷,這狂歡的場面都是由我策動的。是我,是我的頭腦,發動了這場頭髮攻勢,推動瑪阿的舞蹈的。她這黑色慧星,在亞洲青年的歡騰中,在高聳的寶塔之間成為一輪明月:滿月。他們那活力充溢的烏金般頭髮……不朽的風神之發啊!

  兩天以後,東京發生暴亂,極端主義的大學生發動了大規模遊行。新聞媒體報道了這些左派分子小集團的消息。事態發展越來越離譜了,東京成了激進分子的場所。這個人口密集而喧鬧的大都市被那些大小公司、銀行、教育機構、社團組織按嚴格的等級劃分成棋盤格,一經鬧事,就如地震,使滿盤棋皆亂,不可收拾。

  瑪阿和我凝視著電視裡播放的戰鬥場面。一邊是披甲戴盔的警察,頭盔一直扣到脖頸子上,使他們像個武士,比武士還更警惕、靈活,在伺機和迅速出擊時帶著一股野蠻勁兒……他們形成一羅馬式龜甲形掩蔽陣(古羅馬士兵進攻時高舉盾牌形成的陣勢),連成一黑色金屬網狀結構,這是一個武裝警察的大方陣,裝備了警棍、盾牌與催淚彈發射槍。另一邊,跟他們面對面的是造反的大學生,組成一對稱的進攻者的網狀結構,互相配合得很好。他們穿著白襯衣,額上系著白色或紅色的帶子,上面刺著戰鬥口號,臉上系著條方巾,捂住口鼻,只露出兩隻眼睛盯著敵人。兩個陣營——黑色方陣和白色帶著紅色記號的方陣,兩個頑強的緊密團結的網狀結構,互相對峙,互相較量,前進和後退……瑪阿和我覺得他們似乎商量好了,在演歌劇。我們似乎目睹某種舞蹈動作設計,由一個無形的但十分專橫的大師指導。在法國,同樣的衝突會招致瞎叫喊和毆鬥的無政府主義混亂。可是這兒是一切服從力量和智慧的嚴密戰鬥,是鞘翅目昆蟲的戰爭,是神聖的、團結一致的、寸步不讓的戰爭。突然,警察發動一次襲擊,金屬觸角猛的伸向四面八方。於是造反力量也排成防禦障礙,一種憤怒的白色襯衣堡壘,抵抗攻擊。我們看到所有額頭紮的帶子一般齊,組成一個憤怒的、留下紅色傷痕的額頭陣線。催淚彈爆炸了。石塊紛紛打在盾牌上。突然,大學生隊伍裡伸出鐵棍,朝警察一通亂打。警察一下子在黑色盾牌掩護下消失了。可是這個黑色表面不久就破裂了,現在輪到警察們從方陣中跳起來扔手榴彈,戰場上硝煙彌漫。

  瑪阿抑制不住高聲說道:

  「很明顯這就是日本,真正的日本,鐵幕底下的日本,野心勃勃的日本,欣賞暴力但十分巧妙不外露的日本。他們在跳舞!他們在跳舞!人家還以為他們排練過的呢。他們組織得那麼好,在混亂中有節奏地跳……」

  我看著她看電視。我覺得瑪阿的發火也有點像動刀動槍的戰鬥:鐵棍揮舞,石塊亂扔;盾牌豎起,僻啪作響;額上的帶子始終呈劍拔弩張的弧形。這一寫有口號的潔白布圈飾物顯示著戰鬥的實質,顯示著戰鬥的頑強性。他們面對警察,已置個人於度外,但存在群體觀念,這觀念把用力支撐的額頭方陣聯成了一體。這是一種信息化的部族芭蕾……

  瑪阿因此而胸部劇烈起伏。我看到這場景引得她不安和激動,而且氣鼓鼓的。

  第二天,一家電視臺來採訪她。談話在索比公司的大樓裡進行。這兒是世界宣傳工具、戰爭和大公司演出的操縱機構。

  「顯然,您似乎在倫敦引起過暴力,在東京也如此……」

  「這當然是個巧合。」

  那個電視臺的傢伙很活潑,彬彬有禮。他有禮貌地強調:

  「您對極端主義分子小組有什麼看法?」

  「我喜歡極端,」瑪阿脫口而出,「比我強,戰鬥得很漂亮,不屈從於權勢、國家武裝……多麼激烈的比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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