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紅歌星 | 上頁 下頁
八〇


  「我的血統、我的弟兄們生來主張暴力,我愈來愈覺得他們自衛和團結一致是理所當然的事。」

  瑪阿說「我的血統、我的弟兄們」這樣的話原本有可能顯得誇大其詞,但她說這話時十分心平氣和,一字一頓地說得十分清晰,沒有發出好似吹喇叭的聲音,果斷而簡短。這事過去了。我忽然覺得這事通過了,但同時我譴責這徹頭徹尾的第三世界主義,它不是計劃之內的話題。一開始我曾夢想過,希望她保持曖昧,自始至終顯得模棱兩可,讓人家無法恰如其分地把她歸入某一個陣營,某種學說,即便她勇敢好鬥,人家也無奈。讓她通過令人不安但不可或缺的聲明,偷偷地破除這陣營的概念。讓她的形象長久存在,像隱喻那樣不斷輻射其影響。尤其得讓她無法預見地去研究想像出來的事物。目前,她將脫離那些崇尚審美的觀眾,這樣的觀眾在逐漸減少,且變化無常,他們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欣賞她的嗓音,她那種半女低音半男聲最高音的假嗓音。她也將使那些較優柔寡斷、無一定主見的觀眾掃興。一個有本領的人應能通過自己的表現和氣氛把這類人吸引住,但一個宣言性的講話就會把他們嚇跑的。

  那個矮胖傢伙又說道:

  「沒有人煽起暴力而不玩火自焚的。」

  「我喜歡暴力,但我怕暴力。然而沒有暴力這一詩意般的行動,則什麼也做不成,什麼也創造不出來。您要知道,這並不妨礙我掌握分寸,通情達理!」

  瑪阿用一種溫和的挑釁總結了自己的話。我立即覺得這像是雅娜的風格。這有點令人感動。

  「這倒像在西餐裡配上中國瓷器……如此說來,您認為昨夜的放縱行為是具有詩意的?」

  瑪阿以同樣的懶洋洋的諷刺語調說道:

  「我也還是個中國人,中國血統的黑人!你們明白這就好了!我承認這種情況少有。至於詩這個問題嘛,你們的報紙好久以來已失去發言權和信譽了,你們是不信詩的人,你們對異常珍貴的詩絕對一無所知,是詩盲。你們熱中的是拉皮條、木偶戲、觀淫癖、直擊,以及催眠狀態!」

  「有人看見您是如何激化這場爭論的!」

  可是,《明鏡》報的那個傢伙很快就敗下陣來了。我也看到在他斜紋布上衣翻領下的襯衣上露出他那家報紙的證章了。瑪阿太令人滿意了。按形象化比喻,在電視攝影者繼續貪得無厭地拍攝時,她該野蠻地毆打他們。她在採訪結束時重新掌握了方向。我覺得她恢復了她的模棱兩可,她隱喻的潛力,她那遊刃有餘和妙不可言的迂回曲折手段。那傢伙再也沒詞了,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而瑪阿,卻像個指揮大戰役的統帥,適時地中斷了談話。梅爾和馬克居間調停,把她帶走了。走得正是時候,因為《明鏡》報的傢伙剛著手致命的射擊:「雅娜」!在一片嘈雜聲中,他努力扔出自己的手榴彈。他含混不清地說道:「那麼您跟另一人的一切花樣,那個脫衣舞女,那個色情明星,這一被偽裝的二重唱,您是不是認為大家受騙上當了?」但為時已晚,大家再也聽不見他說的話了。洛裡斯、勒普蒂、璐等全小組人的說話蓋沒了這些胡言亂語。

  後來,那兩張CD的銷售量猛增。我在電腦上核實了最後的銷售數字:62萬盤。這個開端很漂亮,才一年半的時間。瑪阿的「快速動作」在MTV中播放,在電視六頻道上和音樂節目中一星期就播了八次。第二張CD在IFOP錄製的同步脈衝唱片套冊中位居第二,榜首是端坐著一個曇花一現的小歌手,假裝溫柔的樣子,一個捧出來的末流明星,十足的點綴品,她並不是我們的競爭對手。她只能使15歲以下的少年神魂顛倒,是那些弱不禁風的人的偶像。

  我不可抑制地心系瑪阿,對柯妮日益疏遠。

  現在,我們是在日本。對,在東京的K體育場,就在索比公司的本部,日本大火山口的腹地。瑪阿愛上了日本,在她的綠色眼睛裡,日本這個名字始終是個謎,是遠古的畸形。她十分喜愛老黑澤的電影。尤其是《海之女神》,可怕的事情。至於小說,她早已通讀了三島的《金閣》。一天,她寫信給我說:「在三島的書中,我喜歡宗教儀式,感情的極點和秘密,揭露,靜靜的烽火;我喜歡死亡。」她可能太愛日本了。

  我們一回到巴黎,她就又開始跟莫瑟威爾交談,沒有安裝電視屏幕。憑我的實際經驗,對,當她在下午五點左右離開我時,肯定跟精神分析學家有約會。她穿戴整齊,線條優美,精心打扮,心不在焉,一切裝腔作勢的表情都是為了什麼也不洩露。為了不表露她急於讓人見到她,聽到她說話;為了趕快敘述文布利,敘述對她關於黑人和無賴們的採訪……當她在勒普蒂、阿蒂爾、呂絲和璐陪伴下回來吃晚飯時,情況更糟。在同樣的心平氣和、可愛的神情下,在她向璐微笑時,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什麼被激起而難以遏制的東西。我當場抓住她一兩次心不在焉、不專心聽人講話的表現。阿蒂爾談音樂、混合錄音和多音軌,她思想開了小差,她走神了,仍然在盤算自己那些雜事:柬埔寨的肉香,伊夫裡的林蔭大道,她的母親、父親……尤其是馬爾科姆,在偉大的大自然中浮現、像觸手般四面八方伸展的莫瑟威爾。她提起可怕的歌舞劇的各根線索,東拉西扯地滿擰。滿腦子都是美麗的安提戈涅①,沉溺在自己岩漿之中的埃萊克特爾②……把岩漿之火撥得旺旺的,為另一個人、證人、主子、那個黑人、遠離社會生活的美國人、神奇的莫瑟威爾而再噴發。他們早有默契,她已深深地陷了進去。而莫瑟威爾則違背靜默的規則向她敘述,在布魯克林的三伏天裡,他如何打開街上的救火籠頭,往熱得冒煙的碎石路面上,往自己年輕的上身和光腿上澆水。我可以肯定,他們已達到不正常的喋喋不休的程度。這已不再是遊戲了,馬爾科姆干預我大女孩的命運了!尤其是他們談政治、第三世界、造反、擾亂、陰謀詭計……我的思想在馳騁。瑪阿幾乎不吃東西,她在一點一點地啃。她一口接一口地喝了兩大玻璃杯的白酒,無甜味的冰白酒。她變得溫和些了,思索著晚上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情景,甚至不再費神聽我們說話了。她沉浸在另一人身上,給綁到了那個八面玲瓏的人身上,在其黑色海洋的鯊魚鰭上。

  ①安提戈涅: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與其母所生之女,因地不顧國王之禁,憑弔其亡兄,受刑而自殺。

  ②埃萊克特爾:希臘神話中阿伽門儂之女,她和其兄弟奧雷斯特一起替父報仇。——譯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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