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紅歌星 | 上頁 下頁
一二


  於是我見了這個人。他叫勒維斯,一個樂曲改編者,這個名稱用得恰如其分。他能玩樂曲於股掌,把它展開,輕輕敲打,仔細觀察。於是瑪阿的叫聲被過濾,被調製。之後勒維斯開始了一個新的工作過程。要分別錄製打擊樂器、低音樂器、薩克斯管和電子吉它的聲音。我不同意錄電子吉它,我不喜歡那粗俗的聲音。可勒維斯沖我大叫大嚷,極力想說服我。他要把這些分別錄下的音混合起來,按比例調配,表達出細膩的音色變化,使人們不能識別哪是吉它,哪是低音樂器,哪是薩克斯管。然後再將這混合樂像花粉般噴灑在瑪阿的聲音上,以點綴尖細的高音。而我要的是一個單純、清晰的聲音,它得像水晶一樣透明。聽到它就仿佛看到了世界的末日。勒維斯望著我,對我的水晶和世界末日的比喻驚訝萬分。對他來說,這簡直無法接受,是褻瀆。於是他說:

  「應該讓你這水晶稍梢震顫並發出了當聲,否則會缺乏回聲和混響效果。」

  他在混響、背景音和效果方面是專家。他希望年輕人聽一些優美但含混、充滿回旋的音樂。那些夜總會、俱樂部裡的姑娘、小夥子們也都愛聽,隨身帶著耳塞聽。因此,我說的這種單純的叫聲他無法接受。這會使人精神分裂的。於是他搗來搗去,任意製作。瑪阿對此保持沉默,從不抗議。她聽任自己的聲音被掩蓋,被裝裹。我尋思,她可能是覺得這盤唱片的初始狀態更好。但她的確不想發表意見。我覺得她在自己那毫無修飾的有點偏離了本聲的虛假的聲音面前還有些退縮。其實這才是美,才是壯麗的音樂。這是一種不大標準的女中音,兼有男最高音的某些特徵。它擯棄了飽滿的音色,從一個不足的音色向上斜切,回蕩在宇宙的虛無之間。

  勒維斯驚跳了一下,對這宇宙的虛無耿耿於懷。他建議我不要輕易跟虛無開玩笑。我差點就深陷其中。一般人們不喜歡虛無或深淵,起碼這樣猛的一下是難以讓人接受的。他肯定是理解我的,但我還是要作出讓步。音樂是人類的一種交流,是一種情感的結晶。我不能獨自一人離群太遠,像瘋子一樣自說自話,那樣我實際上也就離開了音樂。勒維斯日復一日一點點說服我。就像擺弄他的音響設備,要挨個輕撫每個鍵,這樣才具說服力。勒維斯是個革新派,凡事喜歡雙方協議,喜歡集體行動。通常音樂使人變得柔和溫順,而我則想扭轉這一點。我將想法告訴亞瑟,他生氣地訓斥我,並阻止我:

  「你別插手了,讓我和勒維斯自己幹,這是在所難免的。我瞭解馬蘭,而且我們也需要勒維斯來完成唱片,錄製其餘的音樂,或叫歌曲。總之,其他的片斷,我也不知該稱作什麼。叫聲是關鍵,但要把它很好地襯托出來。否則只憑5分鐘的尖叫聲是無法打入市場的。必須有更多的東西。所以改編者是不可缺少的。」

  「對,但目前我想讓馬蘭先聽聽未加修飾的主要部分,好讓他能接受這個構思,對它有個清楚的認識。」

  「他是不會接受這樣一件又粗糙又短小的作品的。你要將叫聲作為高潮,這我同意。從音樂的角度說,我和勒維斯將不對這章作具體改動。但作一些點綴還是必要的。起碼要有個鋪墊,使叫聲不致顯得太突兀。得有一個通向叫聲的坡。我也正是這樣從技術上訓練瑪阿的。我讓她學會延長聲音。」

  調製工作進行了兩個月,終於製成了唱片的第二版。現在這個唱片長15分鐘,共四個片斷,緊密地連接在一起。我們將它們分別錄製在兩張光盤上。現在這聲音比較柔和,圓潤,聽起來不再像是要自戕。首先,我們添加了「支柱」和「安全網」,使這像是來自死亡的一陣陣叫聲中夾雜混合進無數的人造音響。瑪阿沒有一氣全部唱完,而是先兜了個圈子,吊我們的胃口,然後再繼續向上唱更高一級。樂器也是五花八門。但是在未經加工時,瑪阿的聲音從粗糙的外表中迸發出來,顯得質樸無華。

  在錄製過程中,瑪阿一直筆直地站在勒維斯面前,很舒展。這簡直讓勒維斯有點神魂顛倒,幾乎就要做出越軌的事來。但他明白任何矯飾都無濟於事,瑪阿是容不得偽劣和哄騙的。當瑪阿的聲音一出來,當它向上升,然後突然斜切,就像處在黑暗的邊緣上時,連勒維斯也為之顫抖了。他緊盯著瑪阿的喉嚨、面龐和身軀。當他重新開始工作時,已經少了幾分職業的自信,這完全是新的、意外的發現。

  亞瑟對我說:

  「要知道,還是有點太響!仍不合標準。真的有缺陷!人們就只聽見瑪阿的聲音,她那奇異的聲音。我敢說這聲音還是那麼怪。你是不覺得。可我,老實說,有點怕,這有點兒太過分了。從音樂角度說,瑪阿是克羅斯·諾米的可悲的妹妹。記得剛開始時你曾提到過克羅斯·諾米,現在,我們果真步了他的後塵。這完全是相同的一種無依無靠感……一種決然走向死亡的感覺……是世界的末日!」

  接下來,我就帶著錄音帶去馬蘭家。他已認識瑪阿。有一天在錄音室,我給他介紹的。當時,儘管他那麼有經驗,還是感到了震驚。一副漂亮的相貌,到哪兒都吃香。但這實在不公平。他們相見時我仔細觀察了馬蘭,看見他著實吃了一驚,但很快,他就用那些已說濫了的恭維話掩飾了他的驚訝。

  瑪阿沒陪我來給馬蘭送錄音帶和洽談生意。馬蘭要自己做出判斷。

  馬蘭的公寓地基低窪,視野很窄,就像一個豪華的陵墓。我不知道他住在這裡是想使世人驚訝,還是真的喜歡這房子。所有的房間都狹長,一個套一個,地上鋪著或黑或白或紅的小方磚。到處都閃閃爍爍。他這是模仿了畫家兼鋪面老闆雷諾的設計。說實話,簡直就像個奢侈、寬敞的大廁所。

  我們坐在一間鋪著純鮮紅色地磚的屋裡。每塊方磚都像在流血。

  我把磁帶交給馬蘭。他把它放進錄音機。這間屋裡配有很強的揚聲器。馬蘭不動聲色地接連聽了兩遍。半個小時裡一聲不吭。音樂停止後,屋裡一片寂靜。我什麼都料到了,就是沒料到馬蘭會問:

  「那麼,你的概念是什麼?」

  「你不是已經聽過了嗎?」

  「是的,帶子很好。但你得解釋一下你的概念,用文字解釋一下。」

  「那就是瑪阿,她的身體,她的嗓音,她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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