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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7)


  塞爾海軍上校用雙手在空中劃了個大圈。「船底撞破了個洞,有這麼大,」他說。「船開不回漢堡啦,這事不用咱們操心,盡可讓船主和勞埃德協會的代辦去商量著解決。不,德溫特夫人,我不是為了那艘船才登門拜訪的。當然,船隻出事也可以說是我來訪的間接原因。簡單點說,我有消息向德溫特先生奉告,可我簡直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對他說才好。」他那雙明亮的藍眼睛筆直地望著我。

  「什麼樣的消息,塞爾海軍上校?」

  他從衣袋掏出一塊白色的大手帕,攥了攥鼻子,然後才說:「呃,德溫特夫人,向您奉告,我同樣覺得很為難,我實在不願給您和您丈夫帶來苦惱和悲痛。您知道,咱們克裡斯城的人都熱愛德溫特先生。這個家族始終不吝於造福公眾。我們無法讓往事就此埋沒,這對他對您都是很痛苦的,不過鑒於目前的情況,又實在不得不重提往事。」他頓了片刻,把手帕塞回衣袋,接著,儘管屋子裡只有他同我兩人,他卻壓著嗓門往下說:

  「我們派潛水員下去察看船底,這人在底下發現了重要情況。事情的大概經過是這樣:他發現船底的大洞之後,就潛向船的另一側檢查,看看是否還有其他遭受損壞的部位。這時,他不期然在大船的一側碰上一艘小帆船的龍骨,那龍骨完好無損,一點沒撞破。當然羅,潛水員是本地人,他一眼就認出那原來是已故德溫特夫人的小帆船。」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感恩不盡,幸好邁克西姆不在場。昨晚我的化裝惹出一場風波,緊接著又來這麼一下新的打擊,真是老天捉弄人,太可怕了!

  「我很難過,」我一字一頓地說。「這種事誰也沒料到。是不是非告訴德溫特先生不可?難道不能讓帆船就這麼沉在海底算了?又礙不著誰的,是不是?」

  「德溫特夫人,在正常情況下自然可以讓沉船留在海底。這個世界上,我要算最不願意去打擾這艘沉船的人了;另外,正如我剛才所說,要是我有辦法使德溫特先生免受刺激,我甘願作出任何犧牲。但事情並不到此為止,德溫特夫人。我派出的潛水員在小帆船前後左右察看了一番,發現另一個更加重要的情況,船艙的門關得嚴嚴實實,海浪並沒把它打穿;舷窗也都關閉著。潛水員從海底撿了塊石頭,砸碎一扇舷窗,伸頭往艙裡張望,船艙裡滿是水,一定是船底某處有個洞,海水就從那兒湧了進來,除此之外,看不出船上還有其他受到破壞的部位。可是接下來,潛水員看到了有生以來最駭人的景象,德溫特夫人。」

  塞爾海軍上校收住話頭,回頭一望,像是怕被僕人偷聽了去。「艙裡躺著一具屍骸,」他輕聲說。「當然,屍體已經腐爛,肌肉都消蝕了。不過還能看出那確是一具屍體,潛水員辨認出頭顱和四肢。接著,他就浮上水面,直接向我報告了詳情。現在您該明白了,德溫特夫人,為什麼我非見您丈夫不可。」

  我瞪眼望著他,始而莫名其妙,繼而大驚失色,接著胸口一陣難過。簡直想吐。

  「都以為她是獨自出海去的,」我輕聲哺哺著。「這麼說來,自始至終一定有人跟她在一起,而別人全不知道?」

  「看來是這麼一回事,」港務長說。

  「那會是誰呢?」我問。「要是有人失蹤,家屬親人肯定會發現的。當時都沸沸揚揚傳說這件事,報上也是連篇累牘的報道。可是這兩位航海人,怎麼一個留在艙內,德溫特夫人的屍體卻過了幾個月在好幾英里之外被撈了起來?」

  塞爾海軍上校搖搖頭說:「我同您一樣,猜不透其中底細。我們掌握的全部情況就是艙裡有具屍骸,而這事又非上報不可。我怕事情會因此同個滿城風雨,德溫特夫人。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封住人們的嘴。對您和德溫特先生說來,這是樁很不愉快的事情。你們二位在這兒安安靜靜過日子,希望生活美滿,可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我現在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有不祥的預感。原來,兇險的不是那艘擱淺的船,也不是那些厲聲怪叫的海鷗,或是那根朝著海岸傾斜的細長的黑煙囪。可怕的乃是那紋絲不動的暗黑色的海水及水底下的秘密;可怕的是潛水員下潛到冰涼、寂寥的海底,偶然中撞上了呂蓓卡的船和呂蓓卡旅伴的屍體。此人的手已摸過那條船,他還曾朝船艙裡張望;與此同時,我卻坐在海邊懸崖上,對這些事一無所知。

  「要是不必對他說起,」我說,「要是能把整個事情瞞著他,那就好了。」

  「您知道,德溫特夫人,只要有可能,我一定會瞞著他的,」港務長說。「但是事情關係重大,我個人的好惡只得撇在一邊。我得履行職責。發現了屍體,我非上報不可。」他突然停住,因為正在這時門開了,邁克西姆走進屋來。

  「你好,」他說,「出了什麼事了?我不知道大駕光臨,塞爾海軍上校。有何見教?」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只好還自己怯懦婦人的本來面目,走出藏書室,順手把門帶上。我甚至沒敢往邁克西姆的臉看一眼,只是依稀覺得他沒戴帽子,穿著很不整潔,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態。

  我傍著正門,站在大廳裡,傑斯珀正從盆子裡飲水,舌頭舔得好不熱鬧。狗見了我。頓時搖尾乞憐,一面則繼續喝水。喝夠了水,長耳狗慢騰騰跨著大步跑到我跟前,後肢著地站立著,用前肢搔我的衣服。我吻了一下狗的額頭,接著就走過去在平臺坐下。危機終於降臨了,我得面對現實才好。多少時間以來鬱積的恐懼,我的怯懦,我的靦腆羞態,我那種百般驅之不去的自卑感——眼下這一切非克服不可,都得暫時靠邊站。這一回要是再失敗,那就一輩子輸定了,再也不會有另外的機會。我在盲目的絕望中祈禱蒼天賜我勇氣,狠狠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我坐著呆呆凝望草坪和平臺上的盆花,足足有五分鐘之久。然後,我聽到車道上有汽車開動的聲音。一定是塞爾海軍上校,他把事情經過對邁克西姆原原本本交代清楚,就駕車走了。我站起身,拖著緩慢的步子,穿過大廳,往藏書室走去,一邊不住地在衣袋裡翻弄貝思給我的小海螺,接著又把它們緊緊捏在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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