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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5)


  可我的話他並沒聽進去,逕自說:「該怪我,是我催得你太緊,沒讓你有機會好好考慮一下。」

  「我用不著考慮,」我說。「沒有什麼好選擇的。邁克西姆,你不理解,要是一個人愛上了誰……」

  「你在這裡可感到快活?」他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凝望窗外,「有時候我不免懷疑。近來你人消瘦了,臉色也不好。」

  「我很快活,那還用說?」我說。「我愛曼陀麗,我愛這花園,我愛這兒的一切。要我去拜訪別人我也不在乎,我不過是跟你慪氣才說了那些話。只要你吩咐,我可以天天出門去作客。隨便做什麼我都不在乎。跟你結婚,我可從未後悔過,一分鐘也沒有。這點我不說想必你也知道。」

  他帶著那種駭人的迷惘神情,輕輕拍了拍我的腮幫子,彎下身,在我頭頂上吻了一下。「可憐的羔羊,你沒享受到多大的樂趣吧?我這個人恐怕很難相處。」

  「一點也不難相處,」我急切地說。「你為人挺隨和,同你很容易相處,比我原來想像的要容易得多。我一向以為結了婚,生活就糟糕透啦,丈夫要縱酒,滿嘴粗話,見早餐桌上的吐司沒烤到家,就要連聲抱怨,總而言之,很難說得上有任何動人之處,說不定身上還有一股難聞的怪味。而你全然不是這種模樣。」

  「我的老天,但願我不是這樣,」邁克西姆說,臉上露出了笑容。

  趁他微笑的當兒,我也微微一笑,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說我倆不是情投意合的生活伴侶,有多荒唐,」我說。「不信你瞧,咱倆每天晚上都坐在這兒,你看書讀報,而我呢,就在你身邊編結毛線,多麼相配。我們簡直像一對已經白首偕老的恩愛夫妻。我們當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們當然是快活的。可是聽你說起來,好像我們做了什麼錯誤決定似的。邁克西姆,你沒有這個意思,是嗎?你知道我們的婚姻是美滿的,真可謂是天賜良緣,是嗎?」

  「要是你這麼說,那就好啦,」他說。

  「不單是我,你也是這麼想的,是吧?親愛的。這不單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吧?我們很快活,是吧?非常非常快活。」

  他沒有回答我。他的眼睛還是凝望窗外。我握著他的雙手,感到嗓門乾澀,簡直透不過氣來,眼睛也感到火辣辣的。我心想,天哪,我們倆好像是在臺上演戲,過一會兒就要幕落,我倆將朝觀眾鞠躬,然後走下舞臺卸裝。這決不可能是邁克西姆和我真實生活中的一個瞬間!我又在臨窗座位上坐下,放開他的雙手。我聽到自己用一種冷若冰霜的聲調說:「如果你真的覺得我們生活得不愉快,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豈不更好。我並不希望你言不由衷。我寧可走開,不再跟你在一起生活。」這席話,自然並非出於真心,這是舞臺上那個姑娘的臺詞,而不是我對邁克西姆說的真心話。我在暗自勾勒那個角色該由什麼樣的姑娘來扮演,她該是:高高的個兒,苗條的身材,敢作敢為。

  「噯,你幹嗎不回答我呢?」我說。

  他雙手捧著我的臉,望著我,記得我們去海灘的那天,弗裡思送茶進來時,他也曾像現在這樣。

  「叫我怎麼回答你呢?」他說。「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你說我們是快活的,那就別再往下說啦。這事我實在說不上來。我相信你的話。我們真的很快活。這不就好了?我們意見一致了。」他又吻了我一下,走到房間的那頭。我還是直挺挺地坐在窗旁,雙手揣在懷裡。

  「你這麼說是因為你對我失望了,」我又說。「我這個人不善交際,手足無措,不懂衣著打扮,見了生人又欠落落大方。我在蒙特卡洛就曾提醒過你日後會出現什麼情況。現在你倒嫌我同曼陀麗的氣派格格不入了。」

  「別胡扯,」他說。「我可從來沒說過你不懂衣著打扮,或是不善交際。這都是你自己的想像。至於怯生嘛,我已對你說過了,你會擺脫的。」

  「我們爭論來爭論去,」我說。「還是兜了個圈子回到原處。所以會引起這場風波,無非是因為我打碎了晨室裡那尊愛神瓷塑。要不然,就根本沒這回事,說不定這時我們已喝完咖啡,到花園裡散步去了。」

  「噢,那尊該死的瓷塑,見它的鬼去,」邁克西姆不耐煩地說。「那玩意兒是不是碎成齏粉,你難道真以為我在乎嗎?」

  「那不是價值連城的古玩嗎?」

  「誰知道呢。我想是吧。我確實記不起了。」

  「晨室裡的擺設是不是都很貴重?」

  「大概是吧。」

  「幹嗎家裡的貴重物品全擺在晨室裡?」

  「我不知道,也許因為那些玩意兒擺在那兒是適得其所。」

  「那些擺設一直就放在那兒的嗎?你母親在世時就在那兒了?」

  「不,不,我想不是的。原先它們分散在宅子各處。我記得那幾把椅子原是放在雜物房裡的。」

  「晨室是什麼時候佈置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在我結婚的時候。」

  「那麼愛神瓷塑是在那時候放在那屋裡的羅?」

  「是這樣吧。」

  「也是從雜物房裡找出來的嗎?」

  「不,我想不是的。這個嘛,實際上是件結婚禮品。呂蓓卡對瓷器很在行。」

  我沒有朝他看,開始修挫起指甲來。他提到那個名字時竟那麼自然,那麼鎮靜,口氣是那麼輕鬆,過了一會,我飛快瞥了他一眼,看見他站在壁爐旁,雙手插在口袋裡,眼睛直瞪瞪地盯著前方。我暗自說,他是在想呂蓓卡;他在想,多奇怪的機緣,我的結婚禮品竟把呂蓓卡的結婚禮品毀了。他在想那尊瓷塑,回想是誰送給呂蓓卡的。他在腦海中重溫收到郵包時的情景。呂蓓卡如何興高采烈。她對瓷器很精通。也許她跪在地上,撬開那只裝瓷塑的小匣子,這時他走了進來。她一定是抬起頭來,朝他看一眼,接著莞爾一笑。「你瞧,邁克斯,」她一定會這麼說。「給我們寄什麼來了,」說著就把手伸進刨花填料中,拿出一具以一條腿站立的、手持弓箭的愛神塑像。「我們把它放在晨室裡吧,」她一定是這麼說的,而他呢,也在她身旁跪下來,於是兩人一起賞玩那尊愛神。

  我還是一個勁兒修銼自己的指甲。指甲難看得不成樣子,活像小學男生的指甲。指甲根處的表皮長過了頭,不再呈半月形。拇指甲幾乎被咬得陷進肉裡。我朝邁克西姆瞥了一眼,他仍站在壁爐前。

  「你在想什麼?」我問。

  我的聲音沉著而冷靜,然而,心兒在胸口怦怦亂跳,腦海中苦恨交加的思潮起伏不已。他點了一支煙,雖然我們剛用過午飯,可他已在抽那天的第二十五支煙了;他把火柴往空蕩蕩的爐堂裡一扔,然後撿起報紙。

  「沒想什麼。怎麼啦?」他說。

  「哦,我也不知道,」我說。「你神情那麼嚴肅,那麼恍惚。」

  他漫不經心地吹起口哨,夾在他手指縫裡的那支煙捲被扭彎了。「事實上我不過在想,他們是不是選中塞雷板球隊,讓他們在奧佛爾球場上和中塞克思隊交鋒,」他說。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把報紙折起。我轉臉朝窗外望去。不多一會,傑斯珀來到我跟前,爬上我的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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