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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5)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每次回答我的問題,總要字斟句酌地沉吟一會兒。難道他對這個女人有特殊的感情,難道這事情對他創痛至深?

  「是邁克西姆到埃奇庫姆比去認屍的,」他說。

  突然,我什麼也不想問了,只覺得自己無聊可鄙。我活像個看熱鬧的閒人,站在人群外圍,聽說有人被擊倒在地,就好奇心大發。我覺得自己又像住在廉價公寓裡的窮房客,公寓裡死了人就跑去問能不能讓我看看屍體。我恨自己。我提的這些問題真是有失身分,寡廉鮮恥。弗蘭克·克勞利一定覺得我這人低賤極了。

  於是,我趕快說:「對你們大家說來,那段日子確實不好過。我知道你不願重提往事;我只不過問問能不能處理一下那海灘小屋,就是這麼回事。看著家具潮濕黴爛,挺可惜。」

  他什麼也沒說。我只覺得渾身悶熱得難受。他肯定已經意識到我之所以提這麼一大堆問題決不是因為關心那座棄屋,而他此刻的沉默則說明他對我的舉止感到震驚。兩人之間本來已建立了某種令人舒心的牢固的友誼,我曾感到此人是個好幫手,也許,這一切都已被我親手摧毀,他對我的印象不會再同以前一樣了。

  「這車道真長,」我說。「老是使我聯想起格林童話裡王子迷路的密林小徑。你總以為就要走到頭,其實不然。兩旁又長著這樣密集的黑壓壓的樹木。」

  「不錯,車道確實不大平常,」他說。

  從他的神態可以看出他仍在留心提防,準備對付我進一步的盤問。誰都能一眼看透,兩人的關係變得非常僵。得想個辦法挽回一下才好,為此丟盡面子,我也在所不惜。

  「弗蘭克,」我豁出去了。「我知道這會兒你在想什麼。你自然不可能理解我剛才為什麼提那麼一大堆問題。你以為我秉性反常,刨根問底,一點不顧及別人的感情。實話對你說,不是那麼一回事。其中的道理,嗯,說到其中道理,那只不過是因為我有時總不免覺得自己處境不利。曼陀麗的生活對我既新奇又陌生,我過去所受的教養對此不能適應。每當我像今天下午這樣去回拜陌生人時,我總意識到別人上下打量不止的目光,同時他們又滿腹狐疑,不知道我對於自己的新生活能適應到何種程度。我可以想像這些人在背地裡說,『邁克西姆到底看中她哪一點?』而接下去,弗蘭克,我自己也糊塗了,開始懷疑。有一種可怕的念頭老纏著我,使我覺得我壓根兒不該嫁給邁克西姆,我和他兩人是不會幸福的。你知道,每次見生人,我無時無刻不意識到他們全在心裡轉著同樣的念頭——她跟呂蓓卡多麼不一樣!」

  我突兀地收住話頭,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同時卻為自己這一陣子發作而感到羞愧。我覺得,把事情和盤托出之後,現在再也沒有退路了。

  他轉過臉來,神情十分關切,同時又好像心事重重。

  「德溫特夫人,請不要這麼想,」他說。「就我而論,您同邁克西姆結婚,我說不上來心裡有多高興。他的生活因此而整個變了樣。我敢肯定,您完全能適應新的生活。從我的角度說,這——這既新鮮又可喜,遇上像您這樣的人,您這樣並不完全——嗯,」他紅了臉,想找個適當的字眼,「我們不妨說,對於曼陀麗的這一套並不完全an fait①的人。倘若這兒附近的人給您印象不佳,似乎都在對您評頭品足,那是——嗯——那是他們這些人放肆地冒犯了您,僅此而已。我可沒聽到過一句微詞,如果我聽見有誰說壞話,我一定親自於預,決不讓這人再信口雌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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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意指「了如指掌」。

  「你真好,弗蘭克,」我說。「你這一席話真給我鼓了勁。我明白自己是個沒用的笨人,待人接物都不懂,因為以前從來不必在這方面下工夫。我老是猜想曼陀麗在過去大概是什麼樣子的。那時的女主人無論出身和教養都同這座莊園相配,做什麼事情都是駕輕就熟;我每時每刻總意識到自己的缺陷正是她的長處——自信、儀態、美貌、才識、機智——啊,反正對女人說來最重要的素質全有了!想到這些,叫人喪氣,弗蘭克,真叫人灰心喪氣。」

  他沒作聲,仍然愁眉苦臉,心事重重。他掏出手帕擤鼻子,過後才說:「你不能這麼講。」

  「為什麼不能?都是事實,」我說。

  「您所擁有的素質同樣重要,甚至比那些重要得多。我這麼說也許有點冒失無禮,我畢竟不太瞭解您。我是個單身漢,對於女人知之不多。您也知道,我在這兒過著多少有點閉塞的生活,可我還是要說:心地善良,待人誠摯,還有,如果你不見怪,謙遜端莊,這些對於男子,對於一個做丈夫的來說,比之世上所有的機智和美貌,價值大得多。」

  他看上去內心甚不平靜,又擤了一次鼻子。我發現,我挑起了這場談話縱然使自己難過,但在很大程度上他比我更加不安。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倒反而安靜下來,享受到了某種優越感。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小題大做,畢竟,我又沒多羅唆什麼,只不過說了像我這樣繼呂蓓卡之後來到曼陀麗的人有種不安全感。另外,他剛才說到我身上的一些所謂長處,這些素質她一定也有;她肯定是個善良而誠摯的人,不然哪來那麼多的朋友?哪會有口皆碑?至於謙遜端莊,我拿不准他指的是什麼。這個詞兒的確義我始終沒能弄明白,我總以為,這個詞或多或少就是指走在通往浴室的過道裡生怕碰到人……可憐的弗蘭克,而比阿特麗斯還曾把他稱為無聊人物,說他一輩子說不出一句帶個性的話。

  「呃,」我尷尬地說,「呃,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大懂。我並不覺得自己心地善良,待人也不怎麼特別真誠;至於謙遜端莊,從小到大我一直處在這樣的地位,不得不如此。不過,在蒙特卡洛先是單身借住旅館,接著匆匆結婚,自然不能算太端莊吧。也許你不計較這些?」

  「親愛的德溫特夫人,難道您不明白,我從來不以為你們倆在南方邂逅有任何不能端上桌面的地方?」他低聲說。

  「哦,我當然不會這麼想,」我嚴肅地說。可愛的弗蘭克,看來我真把他嚇壞了。「端上桌面,」之麼典型的弗蘭克式語言。一聽到這個詞,你馬上就會想到桌子底下暗中發生的事。

  「我敢肯定,」他開了個頭又躊躇起來,仍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我敢肯定,倘若邁克西姆瞭解您的心情,他會犯愁的,還會非常痛苦。大概什麼都沒覺察到。」

  「你不會告訴他吧?」我忙不迭地說。

  「不會,當然不會。您把我當什麼人了?不過,您得明白,德溫特夫人,我很瞭解邁克西姆這個人,親眼看他經歷了許多……不同的心境。如果他覺得您在為——嗯——為往事傷神,那將是他活在世上最大的痛苦。我說這話有十分的把握。眼下,他氣色正好,看上去十分健康。不過萊西夫人那天的話不假,去年,他差一點就要神經失常,當然萊西夫人當著他的面這麼說有些失策。所以,對他說來您是何其重要。您年輕,生氣勃勃,呃,又明白事理,您與往昔的生活沒有一絲瓜葛。忘了吧,德溫特夫人,把過去忘掉。感謝老天,他可已經把一切忘了,這兒的其他人也是這樣。對我們中的任何人說來,往事都是不堪回首的,對邁克西姆尤其如此。而您知道,能不能引著大家從往昔的羈縛中掙脫出來,全靠您啦。別再把大家推到昔日去吧。」

  他是對的,當然,他完全對。可愛的弗蘭克好人,我的朋友,我的幫手。我太自私,神經過敏,一味沉溺在自卑感裡不能自拔。「我真應該早就跟你這樣談一次,」我說。

  「我也這麼想,」他說。「那樣,我可能會幫您擺脫些煩惱。」

  「這會兒我才覺得好受些,」我說。「好受多了。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總是我的朋友,對嗎,弗蘭克克?」

  「當然對的,」他說。

  我們走出黑林子,車道豁然開朗,迎面出現了石南花。石南的季節行將過去,所以花朵已多少過了全盛期,開始褪色凋敗。到了下個月,花瓣將從濃豔的花盤上紛紛墜地,園丁就會跑來打掃。石南的美是短暫的,決不能永遠駐顏。

  「弗蘭克,」我說,「但願我們永遠不再談這個話題,可在談話結束之前,你能不能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狐疑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這個要求不太合理。也許您提的問題我無從回答,或者完全答不上來。」

  「不,」我說,「不是什麼怪問題。決不涉及個人的私生活或類似的方面。」

  「那好,我盡力而為,」他說。

  我們已拐彎走上車道的開闊地段,曼陀麗座落在草坪環繞的低地上,靜謐而安詳。每次見到這大宅,我總是為其完美的對稱和氣派,為其樸實無華而驚詫。

  陽光在豎框窗上閃耀。圍繞著爬滿地衣的石牆,有一種色彩柔和的古色古香的光華。一縷青煙從藏書室煙囪嫋嫋飄起。我咬著拇指指甲,用眼相打量著弗蘭克。「告訴我,」我用若無其事的聲調說著,什麼顧慮也沒有了。「告訴我,呂蓓卡非常美嗎?」

  弗蘭克沉吟半晌,我沒法看見他的瞼,因為這時他已轉過身去面對著宅子。「不錯,」他慢條斯理地說。「不錯,依我說,她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然後,我們走上臺階,來到大廳;我按鈴讓僕人送上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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