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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見鬼去吧!」他突然說,好像是發火,又好像終於不耐煩了。他把我拉到身邊,用手臂摟著我的肩頭,一面仍然筆直地望著前方,用右手操縱方向盤。我還記得當時他甚至把車開得更快。「你還年輕,差不多可以做我的女兒,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對付你才好,」他說。這時,路面變狹,前面出現一個彎角。他不得不繞個圈避開一條狗。我以為他要放開我了,但他仍然把我摟在身邊,轉彎以後,公路又筆直地向前伸展,他還是沒放開我。

  「把今天早上我說的一切全忘了吧,」他說。「這些全是過去的事,統統都已了卻。今後咱們再不許想這些往事。家裡人都叫我邁克西姆,我要你也這樣稱呼我。你對我一本正經得夠了。」他摸索著我的帽沿,接著把帽子抓在手裡,摞到後座,他彎身吻我的前額。「答應我,你一輩子不穿黑緞子衣服,」他說。我破涕為笑。他也笑了,齟齬頓時冰釋,早晨又變得光明燦爛!范·霍珀夫人和下午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算不了什麼,下午會很快過去,接著是夜晚,夜晚之後就是明天!我洋洋自得,欣喜若狂,在那一刻簡直有勇氣要求別人平等待我。我仿佛看到自己誤了玩貝酉克的時間,很晚才懶洋洋走進范·霍珀夫人的臥室,一面漫不經心地打著阿欠回答她的問話:「我玩過頭了,剛和邁克西姆一道吃了中飯。」

  我實在還是個孩子,竟把一個教名看作非常值得炫耀的東西。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就一直用教名稱呼我。儘管出現過陰霾,這天的早晨把我推到友誼的一個新高度。原來我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糟糕。他還吻了我,自然而又安靜的一吻,使人很舒服,壓根兒沒有書本裡描寫的那種戲劇性,也不使人發窘。這一吻似乎使得我倆的關係變得自然而無拘無束,一切都簡單多了。兩人當中橫著的溝壑終於填平;今後我要叫他邁克西姆了。那天下午陪范·霍珀夫人玩貝西克似乎也不像平時那麼單調無味。不過我的勇氣還不足,沒敢跟她談起早上的事情。牌局終了,她收起紙牌,伸手去取牌盒,這時她無心地問起他:「邁克斯·德溫特還沒離開吧?」我像潛水員離岸時那樣稍稍遲疑一下,終於失卻了勇氣和苦練多時的自製力,回答道:「嗯,我想是吧。他——我看見他到餐廳吃飯來著。」

  一定有誰看到我倆在一起,去對她說了。也許網球職業教練來告過狀;也許旅館經理寫過條子給她。我等著她發起進攻。可她仍自顧自把紙牌收進盒子,打著呵欠,由我在一旁收拾皺亂的床鋪。我把香粉罐、胭脂盒和口紅一樣一樣遞過去。她收好紙牌,從身邊桌上拿起一面小鏡子,又說起他:「挺誘人的傢伙。我看就是脾氣有點兒古怪,難以理解。那天在休息室裡,我原以為他會作一點表示,邀請別人到曼陀麗去,沒想到他的嘴咬得這麼緊。」

  我沒答話,看著她拿著口紅,在自己硬撅撅的嘴上勾出血紅的弓形線條。她把鏡子拿得遠些,看著化妝效果如何,一面接著說:「我從來沒見過她,但我相信她一定長得非常可愛、穿著考究,舉止出眾。在曼陀麗過去常常舉行盛大的宴會。她的死實在是意外的悲劇。看來他一定深深愛她。我得敷上顏色深一點的脂粉才能與這兒的鮮紅相配。親愛的,給我拿點深色的粉來好嗎?把這盒放回抽屜裡去。」

  接著,我就幫她塗脂抹粉,灑香水,搽口紅,忙得不可開交,直到鈴響客來。我遲鈍地端上飲料,說不出幾句應酬話;我在唱機上換唱片;我去拾掇煙蒂。

  「小姑娘,最近畫過什麼素描嗎?」一個老銀行家裝著熱情的樣子問我,單片眼鏡懸在線上擺蕩著。我言不由衷地裝出一個明快的笑容回答他:「沒有,最近沒有。再來支煙吧?」

  說這話的不是我,我的心根本不在那兒。我的思想在追逐一個幻影,她那影影綽綽的輪廊終於逐漸顯露。不過,她的面貌依然隱晦,膚色尚不清晰;她那眼睛的長相和頭髮的色澤都還不甚分明,有待於顯現。

  她的秀美是永恆的;她那甜密的笑使人終生不忘。她的聲音還在某處餘音繚繞;她說過的話還留在人們記憶中。她曾涉足的地方景色依舊;到處都還有她親手撫摸過的東西。也許櫃子裡還收藏著她穿過的衣服,上邊仍然遺留著香水的氣味。在我的臥室裡,壓在枕頭底下的那本書,她就曾經捧在手裡。我仿佛看見她打開空白的第一頁,臉上掛著微笑,一揮彎曲的筆尖,在紙上寫下:「給邁克斯——呂蓓卡贈」。那天一定是他生日,她把這本詩集連同其他禮物一起放在早餐桌上。當他撕開包裝紙,解開絲線的時候,他們倆一起開懷大笑;當他翻閱詩集的時候,也許她曾伏在他的肩頭。邁克斯!她叫他邁克斯!這稱呼多親昵,多帥,叫起來自在極了。家裡人可以叫他邁克西姆,也就是說祖母、外婆、姨媽、嬸嬸都這麼叫他,再有就是像我這樣沉默寡言、平庸無趣、毫不相干的年輕人。而邁克斯是她選定的稱呼,這個名字只屬￿她一人。詩集的扉頁上,她就是帶著這種自負寫上這個名字的。那種粗大的斜體字,在白紙上飛揚跋扈,這本身就象徵著她:如此旁若無人!如此自信!

  多少次她就這樣揮筆給他寫信,報告自己的喜怒哀樂。其中有信手寫在半張紙上的便條,也有當他出門時寄去的整頁整頁別人不能看的家信,上面寫著只有他們倆才知道的事情。她的嗓音在屋子裡迴響,傳到花園,無憂無慮,親切流暢,就像她在書上留下的字跡一樣。

  可是,我只能叫他邁克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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