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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這類採花於籬下的一時之興,雖說微不足道,倒也有其親切可取之處,非但與辛酸、悔恨勢不兩立,而且還能使我們眼下這種自作自受的背井離鄉的生活變得稍許甜蜜一點。

  多虧這些一時之興,我還能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神情氣爽地滿臉堆笑而歸,享用簡便的午茶。午茶的內容一成不變,總是每人兩片塗黃油的麵包,還有一杯中國茶。在外人眼裡,我們這對夫婦一定刻板得很,死抱著在英國養成的積習不放。小陽臺很乾淨,經過幾個世紀陽光的洗曬,變得潔白卻又毫無特色。站在這兒,我又想起曼陀麗午後四時半的情景;先把藏書室壁爐前的桌子拉出,房門準時打開,接著就是千篇一律的放置茶具的那套程序:銀質的託盤、茶壺,雪白的桌布。傑斯珀耷拉著大耳朵,對端進來的糕點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架勢。每天總有許多食物放在我倆面前,但我們吃得極少。

  現在我看見那種滴著奶油的煎餅,小塊鬆脆的尖角吐司,剛出爐的薄片麵包;那種不知什麼東西做成的三明治,散發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香味,聞得叫人覺得愉快;那種非常特別的薑餅;那種放在嘴裡即刻融化的蛋糕;還有與之成雙配對的成分較濃的水果蛋糕,上面綴滿果皮和葡萄乾。這些食物,夠挨餓的一家人受用一個星期。我從不知道這一桌子東酉是怎麼處理的。暴珍天物有時使我於心不安。

  但我就是不敢啟口問問丹弗斯太太,她怎麼處置這一桌食物。要是我問了,她一定會帶著不屑的神情望著我,嘴角掛著那種帶優越感的、使人渾身發冷的隱笑。我想她一定還會說:「德溫特夫人在世時,可從來不抱怨什麼的。」這位丹弗斯太太如今在幹什麼呢?還有那個費弗爾。我記得,正是丹弗斯太太臉上的那種表情,使我第一次感到局促不安。直覺告訴我:「她在拿我與呂蓓卡相比呢。」接著一個魔影就像利劍似地插到我倆中間來了……

  啊,現在這一切總算過去,總算與之一刀兩斷了!我不再受到折磨,我倆終於自由了。就連忠心耿耿的傑斯珀也進了愉快的天國,而且曼陀麗也已不復存在!它是深埋在密林雜亂之中的一個空殼,就像我在夢中見到的那樣,一片荒蕪,成了野鳥棲息的處所。有時也許會走來一個流浪漢,在突如其來的一陣暴雨中想找個躲避的地方。倘若來人是個膽大的漢子,那就不妨泰然在那兒走一走;但如果是個膽小鬼,是個鬼鬼祟祟偷人地界的不速之客,那麼曼陀麗的林子可不是他逗留的地方。他也許會碰上海角處的那座小屋,在那傾壇的屋頂下,聽著淅瀝的細雨聲,他決不會覺得自在。那裡也許還殘留著某種陰森逼人的氣氛……車道的那個轉角——樹木在那兒侵入沙礫路面——也不宜駐足流連,特別是在太陽落山以後。樹葉颯颯作響,很像一個穿晚禮眼的女人在躑躅走動;當樹葉突然一陣顫抖,紛紛飄落在地的時候,那啪噠啪噠的聲響,說不定正是她匆忙的腳步聲,而沙礫路上的凹陷說不定就是她緞面高跟鞋留下的痕跡。

  每逢我憶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我總要站在陽臺上去看看景色,松一口氣。這兒的陽光耀眼奪目,沒有一絲陰影偷偷潛來將它遮掩。石砌的葡萄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紫茉莉花染著塵埃,泛出白色。也許有一天我會深情地看待這一切,而目前倘使它還未使我產生愛慕之情,至少給了我足夠的自信。自信是我十分珍視的品格,當然在這一生中,我的自信心來得未免太晚一點。我想,最終使我一掃怯懦的因素,是他畢竟依靠著我了。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擺脫了我的自卑、膽寒和怯生的羞態,與初次乘車去曼陀麗時相比,已經判若兩人:那時候,我充滿著急切的希望,處處為極度的笨拙所掣肘,還拼命想取悅於人。我所以會給丹弗斯太太之流留下那麼惡劣的印象,自然是因為我舉止失當。在呂蓓卡之後,我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是什麼樣的呢?記憶像座橋樑,把歲月溝通,我可以回憶起自己當時的形象:一頭平直的短髮,稚嫩而不敷脂粉的臉蛋,衣裙均不合身,還穿著我自己裁制的短褂,像個羞怯失措的小妞兒,跟在范·霍珀夫人的後面。她總是領著我去吃午飯,她那五短身材在搖晃的高跟鞋上很難保持住平衡;那件過分俗豔的折邊短外套,襯托出她肥大的胸部和扭擺的臂部;還有那頂新帽子,上面插一支其大無比的羽毛,歪斜地覆在腦袋上,露出一大片前額,光禿禿猶如小學生褲子的膝蓋部。她一手拎個大提包,就是人們放護照、約會錄和橋牌得分冊的那類手提包;另一隻手總是玩弄著那副永不離身的長柄眼鏡——他人私生活的大敵。她總是走向餐廳角落臨窗處的一張桌子,那桌子通常總由她占坐。她把夾鼻眼鏡舉到自己豬似的小眼睛前,左右巡視一番,然後就讓眼鏡聽其自然地落下,懸在黑緞帶上,再發一通表示厭煩的感歎:「知名人物一個也沒有!我要對經理說去,他們必須削減我的旅館費。他們不想一想我到這兒來幹什麼的,難道是專來看那些茶房的不成?」接著她就把侍者召到身邊,說話的聲音尖利而繼續,像把鋸子撕裂著空氣。

  今天我們進膳的小飯館,同蒙特卡洛「蔚藍海岸」旅館富麗豪華的大餐廳相比,真是大相徑庭;拿我眼下的伴侶與范·霍珀夫人相比,更有天壤之別:他這會兒正用那雙穩健的、長相很美的手,沉靜而有條不紊地剝著一隻柑桔,時而還抬起頭來朝我莞爾一笑;而那位范·霍珀夫人則是用戴著珠寶戒指的圓滾滾手指,不住地在自己堆滿五香碎肉卷的盤子裡東翻西扒,還不時疑神疑鬼地朝我的盤子膜上一眼,怕我的口福比她好。其實她根本用不著操這份心,因為侍者憑著幹這一行的不可思議的敏感,早就覺察到我是她的下人,地位微賤,於是給我端來一盤火腿拼豬舌,這盤茶大概是哪位顧客嫌切割得不成樣子,半小時前退還到冷食櫃去的。侍僕們的那種嫌棄態度,還有那種明顯的不耐煩,也真有點怪。我記得有一回同范·霍珀夫人住在鄉下,那客店的女傭對我膽怯的鈴聲從不理會,我的鞋子也不給拿來,而冰冷的早茶總是像垃圾似的堆在我的臥室門外。在「蔚藍海岸」情形也一樣,只是沒有這麼過分罷了。但有時故意的冷淡竟變成了惱人的無禮嘻笑,以致從旅館接待員那兒買張郵票簡直是活受罪,巴不得能躲開才好。那時,我一定顯得年幼無知,而自己當時也深深感覺到這一點。一個人要是太敏感,太不識世故,聽著一些其實很平常的言詞,就會從中辨出許多影射和挖苦的意思來。

  那盤火腿拼豬舌,至今仍歷歷在目,它們被切成楔形塊兒,于巴巴的沒有鹵汁,一點也引不起食欲。但我沒有勇氣拒絕這個拼盤。我們一聲不吭地吃著,因為范·霍珀夫人喜歡把全副心思放在飯菜上。辣醬油打她下巴上流下,從這一點,我看得出那盤五香碎肉卷很合她的口味。

  看她吃得那麼歡,可一點沒能使我對自己點的那盆冷菜引起興趣,因此我就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這時,我看見挨著我們的那張桌子,三天以來一直空著,如今又有人來占坐了。餐廳侍者領班正用他那種專對特殊主顧施行的躬身禮,把新客人引到座位上來。

  范·霍珀夫人放下餐叉,去摸夾鼻眼鏡。她直勾勾盯著鄰座,我真為她害臊。可新來的客人並未注意到她對自己的興趣,逕自對菜單掃了一眼。接著,范·霍珀夫人啪地一聲折起長柄眼鏡,從桌子那頭探身向我,小眼睛激動得閃閃發光,說話的嗓門稍許大了些。

  「這是邁克斯·德溫特,」她說。「曼陀麗莊園的主人。這莊園你當然聽說過羅。他臉帶病容,對嗎?聽人說,他妻子死了,給他的打擊太大,一時還沒恢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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