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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黑夜、荒涼的曠場、會上聽到的波多拉區昨天發生的兇殺案,都使她感到恐懼;但是保爾的鎮定、他的煙捲頭上的火光、被火光照亮的臉龐和他眉宇間剛毅的神情——這一切又把她的恐怖全都驅散了。

  倉庫已經落在身後了。他們走過河上的小橋,沿著車站前的公路向拱道走去;這拱道在鐵路的下面,是市區和鐵路工廠區交界的地方。

  車站已經落在右面很遠了。一列火車正向機車庫後面的死岔線開去。到了這裡,差不多就算到家了。拱道上面,在鐵路線上,亮著各種顏色的指示燈和信號燈,機車庫旁邊,一輛調度機車疲倦地喘著氣,夜間開回去休息了。

  拱道入口的上方,有一盞路燈,掛在生銹的鐵鉤子上。風吹得它輕輕地來回搖晃,昏暗的燈光不時從拱道的這面牆上移到那面牆上。

  離拱道入口大約十步的地方,緊靠公路,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兩年以前,一顆重炮彈擊中了它,內部全都炸壞了,正面的牆也坍了。現在,它露著巨大的窟窿,好像乞丐站在路邊,向行人亮出一副窮相。這時可以看到拱道上面有一列火車開了過去。

  「咱們總算快到家了。」安娜松了一口氣說。

  保爾想悄悄地抽回他的手,但是安娜不肯放。他們從小破房子旁邊走了過去。

  突然,後面有什麼東西沖了過來。傳來急速的腳步聲,吁吁的喘氣聲,是有人在追趕他們。

  保爾急忙往回抽手,但是安娜嚇慌了,緊緊抓住不放。等到他終於使勁把手抽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他的脖子被鐵鉗似的手掐住了。接著又被人猛然往旁一搡,他的臉就扭了過來,對著襲擊他的人。那人用一隻手狠勁扭住他的衣領,勒緊他的咽喉,另一隻手拿手槍慢慢畫了半個圓圈,對準了他的鼻子。

  保爾的眼睛像中了魔法一樣,極度緊張地跟著手槍轉了半個圓圈。現在,死神就從槍口裡逼視著他,他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把眼睛從槍口移開哪怕百分之一秒鐘。他等著開槍,但是槍沒有響,於是保爾那睜得溜圓的眼睛看見了歹徒的面孔:大腦袋,方下巴,滿臉黑鬍子,眼睛藏在大帽檐下面,看不清楚。

  保爾用眼角一掃,看見了安娜慘白的臉。就在這時,一個歹徒正把她往破房子裡拽。歹徒扭著她的雙手,把她摔倒在地上。保爾看見拱道牆壁上又有一條黑影朝這邊奔來。身後的破房子裡,正在搏鬥。安娜拼命地掙扎著,一頂帽子堵住了她的嘴,從被掐住的脖子裡發出的喊叫聲中止了。監視著保爾的那個大腦袋歹徒,顯然不甘心只做這種獸行的旁觀者,他像野獸一樣,迫不及待地要把獵物弄到手。他大概是個頭子,現在這樣的「分工」,他是不能滿意的。眼前,他抓在手裡的這個少年太嫩了,看樣子不過是個機車座的小徒工。

  這麼個毛孩子對他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只消用槍在他腦門上戳幾下,讓他到曠場那邊去——他准會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城裡,連頭也不敢回。」大腦袋想到這裡,鬆開了手。

  「趕快滾蛋……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你敢吱一聲,就一槍要你的命。」大腦袋用槍筒戳了戳保爾的前額。「快滾!」他嘶啞地低喝了一聲,同時把槍口朝下,免得保爾害怕他從背後開槍。

  保爾連忙往後退,頭兩步是側著身子走的,眼睛還盯著大腦袋。歹徒以為他是怕吃子彈,便回身朝那座房子走去。

  保爾馬上把手伸進口袋,心想:「千萬慢不得,千萬慢不得!」他一個急轉身,平舉左臂,槍口剛一對準大腦袋歹徒,啪的就是一槍。

  歹徒懊悔已經來不及了。沒等他抬起手來,一顆子彈已經打進了他的腰部。

  他挨了這一槍,喑啞地叫了一聲,身子撞在拱道的牆壁上,他用手抓著牆,慢慢地癱倒在地上。這時,一條黑影從小房的牆洞裡鑽出來,溜進了深溝。保爾朝這條黑影放了第二槍。接著,又有一條黑影彎著腰,連跑帶跳地向拱道的暗處逃去。保爾又開了一槍。子彈打在水泥牆上,灰土撒落到歹徒身上,他往旁邊一閃,在黑暗中消失了。保爾朝黑影逃走的方向又打了三槍,槍聲驚動了寧靜的黑夜。牆根底下,那個大腦袋歹徒像蛆蟲一樣,身體一屈一伸,在作垂死的掙扎。

  安娜嚇呆了,她被保爾從地上攙起來,看著躺在那裡抽搐的歹徒,不相信自己已經得救了。

  保爾用力把她從明亮的地方拉向暗處,他們轉身往城裡走,奔向車站。這時候,在拱道旁邊,在路基上,已經有了燈光,鐵路線上響起了報警的槍聲。

  當他們好不容易走到安娜的住所的時候,拔都山上的雄雞已經報曉了。安娜斜靠在床上。保爾坐在桌子旁。他抽著煙,聚精會神地凝視著灰色的煙圈嫋嫋上升……剛才他殺死了一個人,在他一生中,這是第四個了。

  到底有沒有總是表現得完美無缺的勇敢呢?他回想著自己剛才的經歷和感受,不得不承認,面對黑色的槍口,在最初幾秒鐘,他的心確實是涼了。再說,讓兩個歹徒白白逃走了,難道只是因為他一隻眼睛失明和不得不用左手射擊嗎?

  不。只有幾步遠的距離,本來可以打得更准些,但是由於緊張和匆忙才沒有命中,而緊張和匆忙無疑是驚慌失措的表現。

  檯燈的光照著他的頭,安娜正注視著他,不放過他面部肌肉的每一個動作。不過,他的眼睛是安詳的,只有額上那條深深的皺紋說明他在緊張地思索。

  「你想什麼呢,保爾?」

  他一怔,思緒中斷了,像一縷煙從半圓形的燈影裡飄了出去。他把臨時產生的一個念頭說了出來:「我應該到衛戍司令部去一趟,報告事情的經過。」

  他不顧疲勞,勉強站了起來。

  安娜真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屋裡。她拉著保爾的手,好一會兒才放開。她把他送到門口,直到這個現在對她是這樣可貴可親的人在夜色中走出很遠,才關上了門。

  保爾到了衛戍司令部,他們才弄清了鐵路警衛隊剛才報來的無頭案。死屍馬上就認出來了:這是警察局裡早就掛了號的一個強盜和殺人慣犯——大腦袋菲姆卡。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拱道附近發生的事件。這件事使保爾和茨韋塔耶夫之間發生了一場意外的衝突。

  工作正緊張的時候,茨韋塔耶夫走進車間,把保爾叫到跟前,接著又把他帶到走廊上,在僻靜的角落裡站住了。他很激動,一時不知道話從哪裡講起,最後,才說了這麼一句:「你談談昨天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茨韋塔耶夫心神不安地聳了聳肩膀。保爾不知道,昨天夜裡的事對茨韋塔耶夫的震動比對別人強烈得多。他也不知道,這個鍛工雖然表面上淡漠,實際上對安娜·博哈特卻頗為鍾情。對安娜有好感的不止茨韋塔耶夫一個,但是他的感情要複雜得多。他剛才從拉古京娜那裡聽到了拱道附近的事,思想上產生了一個惱人的、無法解決的問題。他不能把這個問題直接向保爾提出來,可是又很想知道答案。他多少也意識到,他的擔心是出自一種卑鄙的自私心理,但是,內心矛盾鬥爭的結果,這次還是一種原始的、獸性的東西占了上風。

  「保爾,你聽我說,」他壓低聲音說。「咱們倆這次談話,過後別告訴任何人。我明白,為了不讓安娜感到痛苦,你是不會說的,不過,你可以相信我。告訴我,那個歹徒掐住你的時候,另外兩個是不是強姦了安娜?」說到這裡,茨韋塔耶夫再也不敢正視保爾,忙把目光移向一旁。

  保爾這才開始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茨韋塔耶夫對安娜只是一般的感情,他就不會這麼激動。可是,如果他真的愛安娜,那麼……」保爾替安娜感到受了侮辱。

  「你幹嗎要問這個?」

  茨韋塔耶夫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些什麼,當他覺得人家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就惱羞成怒地說:「你耍什麼滑頭?我要你回答,可你倒盤問起我來了。」

  「你愛安娜嗎?」

  一陣沉默。然後茨韋塔耶夫挺費勁地說:「是的。」

  保爾勉強壓住怒火,一轉身,頭也不回地沿走廊走了。

  一天晚上,奧庫涅夫不好意思地在朋友的床旁邊來回踱了一會兒,後來在床沿上坐下來,用手捂住保爾正在讀的一本書。

  「保爾,有件事得跟你說一下。從一方面說,好像是小事一樁,從另一方面說呢,又完全相反。我跟塔莉亞·拉古京娜之間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你看,一開始,我挺喜歡她,」奧庫涅夫抱歉地搔了搔頭,但是看到保爾並沒有笑他,就鼓起了勇氣:「後來塔莉亞對我……也有點那個了。總而言之,我用不著把全盤經過都告訴你,一切都明擺著,不點燈也看得見。昨天我們倆決定嘗試一下建立共同生活的幸福。我二十二歲了,我們倆都成年了。我想在平等的基礎上跟塔莉亞建立共同生活,你看怎麼樣?」

  保爾沉思了一下,說:「尼古拉,我能說什麼呢?你們倆都是我的朋友,出身都一樣。其他方面也都相同,塔莉亞又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姑娘……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

  第二天,保爾把自己的東西搬到機車庫的集體宿舍裡去了。幾天之後,在安娜那裡合夥舉行了一次不備食物的晚會——慶祝塔莉亞和尼古拉結合的共產主義式的晚會。晚會上大家追述往事,朗誦最動人的作品,一起唱了許多歌曲,而且唱得非常好。戰鬥的歌聲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後來,卡秋莎和穆拉拿來了手風琴,於是整個房間響徹了手風琴奏出的銀鈴般的樂曲聲和渾厚深沉的男低音和聲。這天晚上,保爾演奏得十分出色,當大個子潘克拉托夫出人意外地跳起舞來的時候,保爾就更是忘懷一切了。手風琴一改時興的格調,像燃起一把火一樣奏了起來:

  喂,街坊們,老鄉們!

  壞蛋鄧尼金傷心啦,

  西伯利亞的肅反人員,

  把高爾察克槍斃啦……

  手風琴的曲調追憶著往事,把人們帶回那戰火紛飛的年代,也歌唱今天的友誼、鬥爭和歡樂。可是,當手風琴轉到沃倫采夫手裡的時候,這個鉗工馬上使勁奏出了熱烈的「小蘋果」舞曲,跟著就有一個人旋風似的跳起舞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保爾。他跺著腳,瘋狂地跳著,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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