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格列佛遊記 | 上頁 下頁
三七


  我睡了幾個小時,但不斷地為夢所擾;我夢見了我離開的那個地方,夢見了我剛剛躲過的種種危險。不過一覺醒來,我覺得自己精力已大為恢復。這時大約已是晚上八點鐘了,船長想我也是好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就立即吩咐開晚飯。他見我已不再是瘋樣,說話也前後連貫,就十分友好地招待我。當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他要我把旅行的情況告訴他,我是怎麼乘坐那只大得嚇人的木頭箱子在海上漂流的。他說,中午十二點鐘的樣子,他正拿著望遠鏡在瞭望,忽然在遠處發現了那東西,還以為是一艘帆船,心想離他的航線不太遠,自己船上的餅乾又快吃完了,就想趕上去從那船上買一些過來。船靠近了才發現他錯了,就派人坐長舢板去探探我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的水手們回來都十分害怕,發誓說他們看到了一座漂流著的房屋。他笑他們說傻話,就親自坐小船去看,同時吩咐水手們隨身帶一根結實的纜繩。

  當時風平浪靜,但繞著我劃了幾圈,發現了我箱子上的窗戶和保護窗戶的鐵線框格,又發現一面全是木板,沒有一點透光的地方,卻安著兩個鎖環。他於是命令水手把船劃到那一面去,將纜繩拴上其中的一隻鎖環後,就叫他們把我那櫃子(這是他的話)向大船拖去。箱子到船邊後,他又下令再掛一根纜繩到安在箱頂的鐵環上,然後用滑車把箱子吊起來。可是全體水手一齊動手,也只不過吊起兩三英尺。他說他們看到了我從洞裡伸出來的手杖和手帕,斷定一定有什麼不幸的人被關在那洞裡了。我問他起初發現我的時候,他和水手們可曾看見天空有沒有什麼大鳥。他回答說,我睡覺的時候,他同水手們談過這事,其中有一個說他是看到有三隻鷹朝北方飛去,不過他並沒有說它們比普通的鷹大。我想那一定是因為它們飛得太高的緣故。

  他當時請不透我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我接著問船長,他估計我們離陸地有多遠了。他說,據他最精確的計算,至少有一百里路。我告訴他,他肯定多算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因為我掉進海裡時,離開我來的那個國家還不到兩個小時。聽我這麼一說,他又開始認為我的腦子有毛病了;他暗示我,我是神經錯亂,勸我到他給我預備的一間艙房裡去睡覺。我告訴他讓他放心,他這麼友好地招待我、陪我,我早已恢復過來了,神志也跟平時一樣完全清醒。

  他這時卻嚴肅起來,說想坦率地問我一句,是不是我犯了什麼大罪,按照某個君王的命令受到懲罰,把我丟到那個櫃子裡面,就像別的一些國家對待重罪犯那樣,不給食物,強迫他上一隻破船到海上漂流;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我還能心神安寧嗎?他說雖然很懊惱把這麼一個壞人搭救上船,可他還是說話算話,一到第一個港口就送我平安上岸。他又補充說,我一開始對水手們盡說胡話,後來又對他去講,什麼小屋,櫃子,加上我吃晚飯時神情舉止都很古怪,他就越來越懷疑了。

  我請求他耐心聽我講我的故事。我把自己最後一次離開英國到他發現我那一刻為止的經歷,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事實總是能說服懂道理的人。這位誠實而可敬的先生有幾分學問,頭腦也很清楚,他很快就相信我是坦誠的,說的都是實話。但為了進一步證實我所說的一切,我請求他吩咐人把我的櫥拿來,那根的鑰匙還在我的口袋裡(他已經把水手們怎麼處理我那小屋的情形都告訴了我)

  我當著他的面把櫥打開,把我在那個國家收集到的那點珍奇玩意兒拿給他看。說來也真怪,我居然得以從那裡被救了出來。這裡面有我用國王的鬍子茬做的一把梳子;還有一把也是用同樣的材料做成的,不過是裝在王后剪下來的一片大拇指指甲上,我用那指甲做了梳子的背。還有幾根縫衣針和別針,長度從一英尺到半碼不等;四根像細木匠用的平頭釘一樣的黃蜂刺;王后梳下來的幾根頭髮;還有一枚金戒指,那是王后有一天特別客氣送給我的;她把戒指從小指上取下,像套項因似地把戒指一下扔過來套到我頭上。

  為了報答船長對我的款待,我請他收下這枚戒指,可他堅決拒絕了。我又拿出我親手從一位皇室侍女腳趾上割下的一隻雞眼給他看;它有一隻肯特郡(肯特郡是英國東南部的一個郡)生產的蘋果那麼大,長得很堅硬,我回英國後把它挖空做成了一隻杯子,還用白銀把它鑲了起來。最後我還請他看了我當時穿在身上的褲子,那是用一隻老鼠的皮做成的。

  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不肯接受我的任何東西,只是有一顆僕人的牙齒,我見他十分好奇地在那兒仔細端詳,覺得他很喜歡,就硬勸他收下了。他千恩萬謝地接了,這麼一件小東西其實不值得他這麼道謝的。那牙齒是一位技術不熟練的外科醫生從格蘭姆達爾克立契的一個害牙痛的僕人嘴裡錯拔下來的,它其實和他嘴裡的其他牙齒一樣是好好的,我把它洗乾淨,放到了櫥裡。牙齒有一英尺長,直徑四英寸。

  船長對我這一番簡單明瞭的描述十分滿意。他說他希望我們回英國後我能把這一切寫下來公之於世。我的口答是:我覺得我們寫旅行的書已經太多了,現在不來點別出新裁根本就不行。我因此很懷疑一些作家考慮的不是什麼真實性,而是他們自身的虛榮心和利益,要麼就是為了博得無知讀者的歡心。我的故事卻只有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件,別的很少,我不會像大多數作家那樣,筆底下盡是些關於奇怪的草、木、鳥、獸,或者野蠻民族的野蠻風俗、偶象崇拜等等華而不實的描寫。儘管如此,我還是感謝他的好意,並答應他考慮寫書的事。

  他說,有一件事他覺得很奇怪,就是我說話的聲音為什麼這麼大?他問我是不是那個國家的國王和王后都耳朵有毛病?我跟他說,兩年多來我一直這麼說習慣了。我也覺得很奇怪,他和水手們說話的聲音低得像是在耳語,不過我聽還是聽得蠻清楚的。在那個國家裡,我說話就像一個人站在大街上跟另一個從教堂的塔頂向外探望的人說話一樣,除非他們把我放在桌上,或者托在什麼人的手上,說話聲音才不必那麼響。

  我告訴他,我還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就是我剛上船那會兒,水手們全都圍著我站著,我都以為他們是我平生見過的最不起眼的小人兒呢。真的,我在那個君王的國土上的時候,兩眼已經看慣了龐然大物,一照鏡子就受不了,因為相形之下,實在自慚形穢。船長說我們一道吃晚飯時,他就發覺我看什麼東西都帶一種驚奇的目光,好像總忍不住要笑似的,他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好認為我有點神經失常。我回答說他講得很對。我看到那菜盤子只有三便士銀幣那麼大,一條豬腿幾乎不夠一口吃的,酒杯還沒有胡桃殼大,我怎麼能忍住不笑。

  我接著又以同樣的方式把他的其餘家用器具和食物形容了一番。我在為王后效命時,雖然她吩咐人給我預備了一整套小型日用品,我卻一門心思只在我周圍看到的那些大東西上,就像人們對待自己的錯誤一樣,我對自身的渺小故意視而不見。船長很能領會我這善意的嘲笑話,就輕快地引用一句古老的英國諺語來回敬我,說他懷疑我的眼睛比肚子還大,因為我雖然餓了一天了,他卻發現我的胃口並不怎麼好。

  他還繼續往下開玩笑,堅決說他樂意出一百英鎊看鷹叼著我那小屋,再從極高的空中把它丟進海裡。他說那情景一定驚心動魄,值得寫下來傳之後世;那和法厄松(法厄松是希臘神話中太陽神赫利俄斯的兒子。他得到父親的許可,駕駛太陽車一天,但中途翻車,幾乎使地球失火。後來他被大神斯用雷霆擊死)的故事顯然可以相提並論,不過我卻不大欣賞他這種牽強附會的說法。

  船長前面是在越南的東京,這時正在返回英國的途中。船正朝東北方向行駛,方位北緯四十四度,東經一百四十三度。但是我上船後兩天就遇到了貿易風。我們向南航行了很長時間,又沿新荷蘭(指澳大利亞)海岸航行,之後一直走西南西的航線,再改走南南西,直到繞過好望角。我們一路上十分順利,我就不再把每天的航行日記拿到這裡來費讀者的神了。船長在一兩個港口停了船,派人坐長舢板前往採購食品和淡水。

  不過我在到達唐茲錨地前一直沒有下過船。我們於一七○六年六月三日到達唐茲錨地,這時離我脫險大約已有九個月了。我提出留下我那些東西作為我搭船的費用,但船長堅決表示他分文不收。我們親切話別,同時他答應以後上瑞德裡夫我家裡來看我。我還問船長借了五先令,雇了一匹馬和一位嚮導回家而去。

  一路上,我見到房屋、樹木、牲口和人都小得很,就開始以為自己大概是在利立浦特。我怕踩倒我所碰到的每一個行人,常常高聲叫喊要他們給我讓路。由於我這樣無禮,有一兩次我差點叫人打得頭破血流。

  我向別人打聽後才找到了自己的家。一位傭人開了門,因為我怕碰著頭,所以就像鵝進窩那樣彎腰走了進去。我妻子跑出來擁抱我,可我把腰一直彎到她的膝蓋以下,認為如果不這樣她就怎麼也夠不到我的嘴。我女兒跪下來要我給她祝福,可是我這麼長時間以來已習慣於站著仰頭看六十英尺以上的高處,所以直到她站起身來,我才看見她,這時才走上前一手將她攔腰抱起。

  我居高臨下看了看傭人和家裡來的一兩個朋友,好像他們都是矮子,我才是巨人。我對妻子說,她太節省了,因為我發現她把自己和女兒都快餓得沒有了。總之,我的舉動非常不可思議,大家就同那船長初見我時一樣,斷定我是神經失常了。我提這一點,是為了證明,習慣和偏見的力量是很大的。

  事隔不久,我和家人及朋友就趨於正常,彼此理解了,可是我妻子堅稱我再也不能去航海了。不過我命中早已安排好是要受苦的,她也無力阻攔我,這一點讀者以後就可以知道。我的不幸的航行的第二部分就寫到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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