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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一一八

  以後我常聽父親笑著提及當晚的驚訝:「當時我像是失去了一個兒子似的——」父親說外公威爾·帕墨繞到外婆面前來,把我從她手裡抱起來,然後「一語不發地把你抱到院子去和房子後頭的某處。他幾乎待了有半個鐘頭才回來。而辛茜亞、貝莎或是我也沒對他說半個字,我想一則是因為他是威爾·帕墨,再則是我們都知道他多年來一直渴望有個兒子,因為你是貝莎的兒子,所以就取代了這個位置。」

  大約一星期後,父親獨自回伊薩卡,把母親和我留在漢寧鎮。他們認為在他全力衝刺碩士學位的當時,這種安排會比較好。而外公和外婆簡直就把我當成剛剛領養的兒子一般——特別是外公。

  甚至在我尚未學會說話之前,外公就把我抱到木材行去。當他招呼生意時,就把我放在身旁一個他親手做的搖籃裡。在我學會走路後,我們經常一起走到鎮中心去。我要走三步才趕得上他的一步,我的小拳頭總是緊緊地抓著他那巨大的食指。他的側影在我身旁像是一棵高聳粗壯的黑樹;偶爾,他會在路上停下來和熟人聊天。外公教我說話時要直視對方,而且要說得清楚有禮貌。有時候,那些人會驚歎我的家教真好,長得又相當不錯。「嗯,馬馬虎虎還可以啦。」外公總是如此回應。

  在帕墨木材行時,外公會讓我在橡木、杉木、松木和山胡桃木堆中玩耍,那些木材有各式不同的長度和寬度,而且散發出芬芳的氣味。我曾幻想自己介入各種不同的刺激冒險中,沉醉在遙遠古代的英雄故事裡。有時候,外公會扶我坐在他辦公室內那張高背的旋轉椅上,再把他那綠色的遮陽帽放在我頭上,然後用力地旋轉椅子直到我頭暈目眩,即使停下來時我仍覺得天旋地轉。無論我和外公在何處,我都會玩得相當愉快。

  可是當我快五歲時,他去世了。我當時變得歇斯底里,哭鬧不停,使得迪拉醫師不得不讓我喝下一種奶液狀的東西使我人睡。可是在我昏昏欲睡之前,我記得瞥見許多人,包括黑人和白人,聚集在房子前滿布塵埃的路上。大家的頭都低垂著,女人們綁著頭巾,男人們手中則拿著帽子。往後的幾天對我而言,似乎世上的每個人都在哭泣。

  當時幾乎已快完成碩士論文的父親從康奈爾趕回來接管木材廠,而母親開始在當地的學校教書。由於深愛著外公,又看到外婆痛不欲生的哀慟,我很快地就和外婆親近起來。她每去一個地方,一定帶我前去。

  外婆為了排遣外公走後的空虛,每年一到春天她就開始邀請墨瑞家族的女性親戚夏天時前來一同消磨時光。她們都在她的年齡上下,大約四五十歲的人,大都來自一些聽起來像是異地風味的地方,諸如田納西州的戴爾斯堡、密歇根州的英克斯塔、聖路易和堪薩斯市等地,這些人中有普拉絲姨婆、伊莉莎白姨婆、蒂爾姨婆、維妮姨婆和喬姿亞表姨婆。晚餐的盤子洗完後,她們都會坐在前廊的搖椅上,而我就穿梭其間玩耍,蹲坐在外婆椅背後的彎形搖架上騎木馬。每天傍晚,我記得當黃昏的暮色轉為夜晚的漆黑,螢火蟲的閃光在忍冬藤中明滅不定時,除非當地有些特殊的消息好聊,否則她們都是一成不變地談著相同的事。片段的記憶使我後來知道,那是我們家族世代累積下來的歷史。

  記憶中,就是那種話題經常引發母親和外婆之間的摩擦。有時候即使外婆那些夏天的女伴不在場時,她也是繼續談著那話題,而母親總在她話剛說沒多久就突然衝口說:「哦,媽,我求你不要再提那些舊日的奴隸故事,好嗎?真是難為情!」而外婆也會轟她:「假如你不在乎你是誰、你的根在哪裡的話!但是我在乎!」然後她們會一整天都不吭聲說話,有時候更久。

  可是不管怎樣,在我的印象中,無論外婆和其他的白髮老婦談到往日的什麼事情或是有人突然憶起兒時的情景時,就會用指頭指著我說:「我當時還沒這個孩子大呢!」可是,這些滿布皺紋的老嫗在我這年紀時所經歷的一切似乎都超乎我的理解力之外。就是因為如此,使得我瞭解到她們所談論的那些事情一定是發生在許久許久以前。

  當時還只是小男孩的我真的聽不懂她們談話的大部分內容,我不知道「老主人」和「老夫人」是什麼,也不知道「農場」為何,不過感覺像是片農田。可是慢慢地,我開始能夠辨認她們在故事中經常提到的人名。她們所提過一個最古老的人叫作「非洲人」,而且她們總是說他被一艘大船運到這個國家一個叫作「納波利斯」的地方。她們也說他被一個在「弗吉尼亞州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有片農場的「約翰·華勒主人」買走,然後不斷地逃脫,直到第四次逃亡時,很不幸地被兩名職業抓奴的白人逮到。他們決定懲罰他,於是這個非洲人面臨被閹割或被剁腳的抉擇。「多虧上帝的庇佑,否則我們今天就不可能在這裡談論此事——」他選擇了腳。我實在無法理解白人為何會做出那樣卑鄙下流的事。

  那些老婦人說這個非洲人的生命被約翰主人的哥哥威廉·華勒醫生所救。他氣他弟弟太不人道,因此用自己的一塊田換買了這個非洲人。雖然他當時已瘸了,可是還能做某些活兒,於是那個醫生便指派他在菜園裡工作,因此這個奇特的非洲人被留在同一個農場上很久——在那時候的奴隸,特別是男奴,經常被賣來賣去,以至於他們的小孩長大後都不曉得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

  外婆和她們說:那些下了奴隸船的非洲人都被他們的主人取了個新名字。這個奇特的非洲人名字就叫「托比」。可是她們說每當其他的奴隸以這個名字叫他時他就會厲聲吼叫,說他的名字是「金塔」。

  他破行地在菜園裡工作,後來又改為他主人駕車。「托比」——或是「金塔」——後來認識了一個名叫「蓓爾」的大房子廚娘,並和她結了婚。他們生了個小女兒,取名叫「濟茜」。在她四五歲時,她那非洲父親就開始牽著她的手到處散步,然後指著不同的事物用他的非洲母語重複說出它們的名字給她聽。例如,他會指著一把吉他,說出聽來像「可」的聲音,或是指著農場旁的那條河——實際上是瑪他波裡河——說出像是「肯必·波隆河」的字眼,還有許許多多事物和非洲音。當濟茜較大時,她的非洲父親也比較懂了一些英語,於是他開始對她講起自己、非洲族人和非洲家鄉的故事點滴——以及他如何被擄走的。他說他當時在離自己村落不遠的森林裡砍木頭準備做個鼓時,被突然出現的四個人圍住,在一番打鬥掙扎奮不顧身地抵抗後,他終於還是被綁架成為奴隸。

  帕墨外婆和墨瑞家族的其他女士們說:當濟茜十六歲時,她被賣給了一個叫做湯姆·李的新主人,這個人在北卡羅來納州有塊小農場,濟茜就在這塊小農場被湯姆·李強姦生下了一個男孩,湯姆·李為他取名為喬治。

  當喬治四五歲時,他的母親開始告訴他有關他祖父的故事和那些非洲字眼,直到他完全記熟為止。我後來在前廊大廳裡又聽外婆說當喬治十二歲時,他成為一個老「明珂伯伯」的學徒。明珂當時是個中年人,專為李主人訓練鬥雞。喬治後來在鬥雞界裡聲名大噪,以至於大家給他封了一個直到他去世都還是隨著他的綽號:「雞仔喬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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