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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六十八

  好幾個星期來,康達總覺得蓓爾似乎表現得很怪異,其中一項是她很少說話,但她又不像是心情不好。她經常對康達投過奇異的眼神,而當康達回頭望時她就深深地歎了一口長氣。此外,當她坐在搖椅上前後搖晃時,會出神且神秘地對自己笑,有時候嘴邊甚至也會哼著歌。有天晚上,就在他們吹熄了蠟燭,鑽進棉被後,蓓爾抓起康達的手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康達的手可以感到她的腹內有東西在動。此刻,他禁不住高興得跳了起來。

  往後的時日,康達幾乎沒心思去注意自己駛往的地方。據他所知,坐在身後的主人一定沿途緊抓住馬車,任他瘋狂且心不在焉的駕駛所擺佈;因為他內心充滿著蓓爾身後背著舒適安睡的嬰兒,劃著獨木舟沿著波隆河到稻田去的景象。他只想到這個即將來臨的第一胎所帶來的百般萬種重要性,就如同他也是嬪塔和歐瑪若的第一胎一樣。他發誓這男孩的一切都要像在嘉福村時父母和其他人為他所做的一樣;無論在這塊土霸的土地上有可能藏著什麼樣的危險,他都要教他的男孩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因為父親的職責就是要當棵巨大的樹木來保護他的男孩。而女孩天生只是出生來吃,直至她們長大成熟、結婚、然後離去。此外對女孩付出照顧和關心的是她們母親的責任,只有男孩才能繼承他的家族姓氏和榮耀。而且當父母因年邁而舉步無力時,只有教養好的男孩才會把照顧父母親當作首要的天職。

  蓓爾的懷孕比邂逅那個加納人更使康達的心思回到非洲。事實上,有天晚上當他耐心地數著葫蘆瓢裡的石頭而驚訝地發現自己已整整有二十二年半沒見到自己的家鄉時,他完全忘了蓓爾也在屋內。但大部分的晚上蓓爾都會滔滔不絕地說話,而康達卻常果坐著,對蓓爾是聽而不聞,視若無睹。「他又在做非洲夢了。」蓓爾經常這樣告訴舒琪姑媽。不一會兒後,蓓爾會悄然地從椅上起身——嘴巴喃喃嘀咕著——自個兒上床睡覺去。

  曾有一晚,就在蓓爾上床睡覺後大約一小時,臥室傳來的呻吟聲使得康達急忙趕回屋內。難道生產的時刻到了嗎?康達沖了進去,發現蓓爾仍在睡覺,但卻不停地左右翻滾,甚至於尖叫。當他彎下身去摸她的臉頰時,她猛然地抽身起來坐立在黑暗中,滿身全是冷汗而且呼吸急促。

  「主啊!我被肚裡的小孩嚇得半死!」說時驚嚇得用手圍抱住康達。康達滿頭霧水,不明究裡,直到蓓爾鎮定後才告訴他她剛才夢見在一個白人的舞會遊戲中,他們宣佈第一獎是農場裡下一個出生的黑嬰。眼見蓓爾如此的擔憂,康達以不純熟的僵硬語氣安慰她說她應該知道華勒主人永遠不會做出此種事。他終於說服了蓓爾,然後爬上床躺在她身邊,她才又漸漸地人睡。

  但康達無法入睡。他靜躺著想了好久此類他曾聽過的事——把未出生的小孩當作禮物,或作為牌桌上或鬥雞時的賭注。提琴手告訴過他曾有一個臨終的主人立遺囑,把一個名叫瑪麗的十五歲黑人懷孕女孩的頭五個黑嬰送給他五個女兒每人一個。他也曾聽說有些尚在母親腹中的黑人小孩就已被債務人用來作為貸款的抵押品先向債權人籌湊現金。在斯波特瑟爾維尼亞郡府此時的黑奴拍賣會中,康達知道一個超過六個月大的健康嬰兒平均的價碼大約是兩百元。

  三個月後,當這些念頭仍在康達腦海中徘徊時,有天傍晚蓓爾笑嘻嘻地告訴他說,白天時好追根究底的安小姐問她為何肚子變得那麼大。「我告訴安小姐說我在這大爐膛裡藏了一塊大餅乾,是蜂蜜做的。」對於蓓爾在那個嬌縱的女孩身上付出那麼多關心和疼愛,康達實在忍不住對蓓爾發怒。安小姐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個他在各大房子中所見到的另一代似乎永無止盡的「小夫人」和「小主人」而已。現在蓓爾將會有她自己的孩子——而且也是他的——此事讓他激怒地想到康達和蓓爾·金特的頭胎兒子要和土霸小孩一起「嬉鬧玩耍」,而長大後這些土霸小孩卻變成這些黑人小孩的主人——有時候甚至是這些黑人小孩父親的主人。康達曾到過許多農場,其中有個黑人小孩的膚色幾乎和他的主人一樣——事實上,他倆經常被誤認為雙胞胎——因為兩人都出自于同一個白人父親。康達想,如果這種事發生在蓓爾身上,他會殺死那主人也決不抱著那「揭皮膚」嬰兒忍辱偷生。

  康達知道「褐皮膚」的女奴隸在郡政府的奴隸拍賣會上價錢是如何的高。他曾看到她們被賣,也好幾次聽到有關她們被買下的目的。他想到許多他曾聽過的有關「褐皮膚」男童的故事——有關他們還在嬰兒期時如何神秘地失蹤,而且永不會再出現。因為白人恐怕這些小孩將來會長成一副白人的模樣,然後逃到他們不為人所知的地方隱姓埋名再與白人婦女混種。每次康達想到血統混雜此事,就不禁要感謝阿拉神,使他和蓓爾都不用去顧慮他們孩子的膚色是不是黑色。

  就在一七九○年九月的某個晚上,蓓爾開始感到陣痛。但她還不要康達去找主人——主人曾說過他會親自為她接生,而且曼蒂大姐也隨時待命當助手。每次一陣痛,蓓爾就咬緊牙不讓自己叫出來,而且使出像男人般的勁緊緊地抓住康達的手。

  就在一次陣痛的間歇中,蓓爾把直冒汗的臉轉向康達說:「有件事我早該告訴你,在我來此前曾生過兩個小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當時還未滿十六歲。」康達望著痛苦的蓓爾,發愣地站著。他以前知道此事嗎——不!但他還是會娶她——可是他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因為她事前沒有告訴他。在每次陣痛收縮時,蓓爾就奮力地吐出一些話。她告訴康達有關她那兩個被賣掉的女兒。「她們還只是嬰孩而已。」她開始啜泣,「一個才剛剛學會走路,另一個還未滿一周歲——」他本要再繼續,但陣痛所引起的痙攣和抽搐使得她不得不緊閉嘴巴且緊握住康達的手。當痙攣消退時,她仍未鬆手;她透過淚水婆娑的雙眼抬頭望著康達,並且猜出了康達的心思:「為了不讓你猜疑,我要告訴你小孩的父親不是我的主人,也不是監工。他是和我年齡不相上下的一個農奴,我們相知不深。」

  陣痛又開始,而且比早先來得快。她的指甲戳進康達的手掌裡,張大口無聲地嘶喊著。此時康達立刻沖向曼蒂大姐的茅屋,急促地敲著她的門,並粗啞地叫著她的名字;然後,又飛也似地沖向大房子。他的敲門聲和喊叫聲終於喚醒了華勒主人;他瞥了康達一眼說道:「我馬上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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