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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六十四

  往後的幾天,每當康達沒有駕車載主人出去時,就會用整個早上和下午的時間把馬車上油擦亮。這樣,沒有人會說他再次把自己孤立起來。同時,可以看到他工作忙碌得使他無法與提琴手和老園丁聊天,對於他們兩人,康達仍氣憤著他們說他與蓓爾的事。

  獨處也能給他更多的時間來解決他對蓓爾的情感。當他想及蓓爾的缺點時,就會怒不可遏地沾上油狠狠地把皮革弄髒;但當他對她的感覺不錯時,就會輕柔地擦著坐墊,有時還會因內心想著她不具警戒心的特質而停下手邊的工作。無論她的缺點為何,他必須承認這麼多年來她為他做了不少事。他很肯定主人在挑選車夫時,她扮演了一個重要的幕後功臣。毫無疑問那是她個人的巧妙手段,或許整個農場上她對主人的影響力比其他人都大,甚至所有人的影響力加起來都沒她大。一連串的瑣碎的事情開始浮現在康達的腦海裡:他憶起以前當他還在做園丁對,蓓爾注意到他時常揉眼睛——那使他癢得幾乎要發狂。有天早上,她一言不發地拿著盛有露水的葉子到菜園來,然後把露水滴到他的眼睛裡,而那種癢竟然停止了。

  當康達拿著碎布加快速度地上油時,他提醒自己他亦強烈地反對某些蓓爾所做的事——特別是她那令人作嘔的抽煙鬥習慣。令人更反感的是,每當一有慶宴時,她在黑人群中大肆狂舞的模樣。他不是認為女人不應該跳舞,而是不該跳得那般狂熱。令他困擾的是蓓爾似乎用某種特殊的方式為所欲為地使她的臀部擺動,他猜想這大概是提琴手和老園丁會那樣說她的原因吧!當然啦,蓓爾的臀部是與他無關,他只是希望她能自重自愛一點——也能尊重他和其他男人一點。對康達而言,蓓爾的那張嘴似乎比尼歐婆婆更尖酸、更不饒人。他並不在意她愛批評,好議人非,只要她能把那些話留在自己心底,或是像嘉福村的婦女一樣只在女人堆中說出她的批評和不滿。

  當康達擦完車時,他開始清理皮鞍和上油。如此做是有原因的,這使他回想起嘉福村的老人們從像他現在所坐的山胡桃厚板之類的木材上刻下東西。他想著他們在動用手斧和刀子之前,首先如何謹慎細心地挑選和細究這些完全合時宜的木材。

  康達起身把這塊山胡桃木塊推到一邊,使依附在下面的蟲子急忙爬開。在仔細地檢查木頭兩端後,他來回地滾動那木頭,並用一塊鐵片在不同處敲敲打打,而他總是聽到相同結實的聲音。對他而言,把這塊絕好木頭靜擱在那兒是沒什麼實質意義的。它會在那裡,很明顯地只是因為以前有人曾把它放在那裡,而長久以來沒人想過要把它移走。四處張望確定沒人在看時,康達快速地把木頭滾回茅屋中。他把它挺立在牆角邊,關上門後就又回去工作。

  當晚,在康達迫不急待地把主人從郡政府接回農莊後,在沒再見到他的山胡桃木塊前他無法好好地吃完那頓晚餐,因此他帶著食物回到他的屋內。康達甚至沒注意自己吃的是什麼,就逕自坐在地板上,借著桌上明滅不定的燭光仔細地研究那塊木頭。在他內心裡頭,他好像看到歐瑪若為嬪塔雕刻的杆與日,因嬪塔常用來磨玉米而變得相當光滑。

  當華勒主人不外出時,康達開始用一把銳利的手斧在木頭上敲鑿,做出一個磨玉米的缽臼那粗略的外形,他告訴自己那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第三天時,他用一把鐵錘和鑿刀把缽臼挖成中空——也是粗略地,然後開始用刀子雕刻。一星期後,康達的手指頭讓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手藝仍是那麼靈活矯捷,因為他已二十多年沒看到村中的老人雕刻物品了。

  當他完成缽臼的內部和外部時,他發現了一塊很合適的山胡桃枝幹,厚度和平直度都恰到好處。於是他很快地把它做成一根搗杵,然後開始磨平手把上部;他先用鋸刀來刮削,再用刀子,最後再用一片玻璃。

  完成後,他把搗杵和缽臼在牆角邊擱了兩個星期。他有時會去望一望這兩件東西,但卻沒主意該如何來處置它們。然後有一天清早,當他要去問蓓爾主人今天是否要用馬車時,他沒有真正想清楚他為何要如此做,就帶著這兩件東西一同前去。當蓓爾從紗門後給了他一個簡短冷漠的答案說主人當天早上沒有外出的計劃時,他等到蓓爾完全轉身過去後,竟然不自主地把搗件和缽臼放在臺階上,然後飛也似地掉頭離去。當蓓爾的耳朵聽到輕輕的碰撞聲而口過頭來時,她先看到康達破著腳以從未有過的速度離去,然後她的目光注意到臺階上的那兩件東西。

  她走到門口,向外窺望著康達直到他完全消失,然後打開紗門,往下望著那兩件東西,頓時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拾起那兩件東西,把它們帶到屋內,詫異地檢視著他精心費力的雕刻。然後她開始放聲哭泣。

  這是她到華勒農莊二十二個年頭以來第一次有人親手為她做東西。想起她平日對他的態度,蓓爾的內心立刻湧起了一股罪惡感。同時她記起最近當她向提琴手和老園丁抱怨康達時,他們倆怪異的舉止和神情。他們一定早就知道了——但她不敢確定,因為她知道康達仍具有那種非洲人緘默和含蓄保守的習性。

  蓓爾感到很困惑,不知該如何來想這件事——或是當康達於午餐後再來問主人是否要外出時,她該如何表現。她很慶倖自己仍有一整個早上的時間可用來好好地深思熟慮。就在此時,康達坐在自己的小屋內,感覺自己宛若兩人,其中一人正為另一人剛才所做的愚蠢荒唐事感到羞愧,但同時又感到狂亂和興奮。究竟是什麼動機使得他如此做呢?蓓爾會怎麼想呢?他開始擔憂午餐後又得回到廚房去。

  時刻終於來到了,康達拖著沉重的步伐,像是要去遠征。當他看到後院臺階上的搗故地和缽臼都不見了時,他的一顆心直砰砰跳,同時也一直往下沉。走到紗門時,他看到蓓爾把那兩件東西放在裡面的地板上,好像不是很確定為何康達要把它們留在階上。當康達敲門時,她正好轉身——好像沒聽到康達進來似的——當她去開門時,臉上表現得很冷靜。康達想那是個凶兆,因為她已有好幾個月不為他開門了。他想要進來,但是似乎舉不起第一步。他果若木雞地站在那兒,好像腳底釘了鐵釘似的。他例行公事地問了主人的旅程計劃,而蓓爾隱藏了受到傷害的情感和內心的疑惑,也勉強地例行公事般回答他說主人今天下午不用馬車。當康達轉身要走時,她為他點亮一點希望地加一句:「他一整天都在寫信。」所有蓓爾滿腦子事先想好要說的話全都已忘到九霄雲外去。當康達再度要轉身離去時,她聽到自己嘴邊不由自主地溜出:「那是什麼?」同時指著地上的搗杵和缽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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