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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六十二

  「昨天看到托比,我大聲叫他,那臭傢伙只自顧自地走,你應該看看他當時丟給我的眼神,他甚至連口也不開,你猜這究竟怎麼一回事?」提琴手問老園丁。老園丁說他不清楚,因此兩人前去問蓓爾。「不說話?假如他生病或怎麼了,他應該會說出來。但我不想去管他,他的行為很荒謬怪誕!」她宣稱道。

  即使連華勒主人也注意到他這個平日安份守己,且值得嘉許、信任的車夫似乎和以往判若兩人,他希望這不是因為長期在傳染病菌下而染病的潛伏期,因此有天他問康達是否覺得不舒服。「沒有,主人!」康達很快地答道。因此華勒主人把這份多慮的擔憂從心頭卸下,只要他的車夫能把他載往目的地,他就不操這份心。

  與那個加納人相遇後,康達看出了自己是多麼的迷失!日繼一日,年復一年,他已變得越來越不抵抗,而且越逆來順受,直到最後在不知不覺中忘了自己是誰。雖然他已變乖巧許多,而且也學會如何和提琴手、老園丁、蓓爾和其他黑人相處,但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分子。事實上,由於那個加納人的出現,提琴手、老園丁和蓓爾現在似乎只會平添康達的惱怒,他很高興他們也正與他保持距離。每當夜晚躺在草墊上時,康達的內心會因縱容自己成為今天的樣子而交織著罪惡與羞恥。當他還惦記著自己仍是非洲人時,常會半夜驚醒,猛然地抽身爬起,然後驚愕地發現他並不是身處嘉福村,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憶及岡比亞和嘉福村的人一直是支持他自己仍是非洲人的唯一念頭,但他也曾好幾個月想都沒想過嘉福村。當他早年仍惦記著自己仍是非洲人時,每每遇到暴虐或侮辱,他會下跪向阿拉神祈求賜予力量和體諒,但到底他已多久沒好好地向阿拉神祈禱了?

  他意識到自己學會說土霸語在這方面扮演了一個重大的角色。在每日的交談中,他幾乎不再想及任何曼丁喀族的字眼。事實上——康達必須很冷酷地面對這事實——他甚至都已用土霸語思考了。在他所做、所說、所想的事物裡,他的曼丁喀族方式已慢慢地為他周遭黑人的處事方式所取代了。他唯一還值得驕傲的是二十年來他從沒碰過豬肉。

  康達探索著自己的心志,他一定可以在某處找到原來的自我。此外,他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尊嚴。從事每件事時,他都會帶著尊嚴,猶如在嘉福村時,他一直帶著護身符來驅除惡魔一般。他對自己發誓現在要比以往更把尊嚴作為他與其他自稱為「黑奴」的人之間的護甲。他們是多麼的無知啊!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祖先,那是他自孩提起就一直在學習的事。康達在內心追溯著自古馬裡起至毛裡塔尼亞的金特家族名氏,再一路數至岡比亞的兄弟們和自己。此外,他也想到與自己同代的每個卡福也都深記著自己的祖譜。

  這使得康達追憶起他的童年玩伴。起先他只是訝異而已,但當他發現自己竟無法記起他們的名宇時,他頓時轉為震驚!他們的臉開始一一地回到他的記憶裡——加上憶起他們在嘉福村時像喋喋不休的黑鳥般充當每個村外路過旅人的護衛,折樹枝丟往頭頂上在怒跳的猴子,再見他們快速地將樹枝接回,還有他們舉行誰可以最先吃完六個芒果的競賽。但無論康達如何盡心地去想,他還是無法喚起他們的名字,而且一個也記不起來了。他可以看到他的卡福同伴正齊聚一堂,對著他皺眉頭。

  於是在茅屋內、在馬車上,康達絞盡腦汁極力地思索。終於,這些名字開始一一地回到他的腦海:噢,對了!西塔法·西拉——他曾是康達最要好的朋友!還有卡利路·康特——他曾遵照金剛哥的命令把鸚鵡提回來。希華·克拉——他曾要求長老會允許他與一個寡婦有那種關係。

  一些長老的面孔現在也開始一一地浮現在他腦際,而他們的名字——康達原本認為自己早已忘記——竟也回到他的記憶中。金剛哥是西拉·巴·迪巴!祭師是卡揚裡·丹巴!康達憶起他在卡福第三代時的畢業典禮上把可蘭經文背誦得滾瓜爛熟,因此歐瑪若和嬪塔把一隻肥羊送給教師——他的名字叫布裡瑪·西賽——做為感謝禮。一回想起他們就使康達內心充滿了喜悅——直至他突然驚覺到這些長老也許都已作古了,還有他童年時的卡福同伴現在在嘉福村的歲數也和他一樣大了,而他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他們了。多年來,他第一次哭著睡去。

  幾天後在郡政府裡,另一個車夫告訴康達在北方有些自稱為「黑人聯盟」的自由黑人已經策劃讓所有的黑人——自由身份和奴隸——集體回非洲。縱使康達認為那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但這消息仍令他十分興奮,因為農場主人們現在不僅競相買黑人而且還付比以往更高的價碼。雖然他知道提琴手情願待在弗吉尼亞當個奴隸,也不願到非洲去做個自由人,但他仍希望與他談談,因為他似乎知道任何有關自由的事。

  但康達幾乎已有兩個月一直對提琴手、蓓爾和老園丁板著臉,當然,他不是需要他們或是喜歡他們,而是那種觸礁的感覺一直在自己的內心滋長。在下次新月升起之時,他很悲哀地在葫蘆瓢裡放人另一顆石頭,他內心有股說不出的孤寂,好像自己與外邊世界完全脫離了。

  當康達下次與提琴手擦身而過時,他很不明確地向他點頭招呼。但提琴手卻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好像沒看到任何人似的,康達幾乎要惱羞成怒。翌日,當他和老園丁同時四目相視時,老園丁竟立即轉往別的方向。康達覺得內心受到傷害,他感到很苦悶——而且帶著一股激增的罪惡感——當晚他在屋子內來回地踱了好幾小時的方步。隔日清晨,他鼓起勇氣,跤到奴隸排房中曾是他所熟悉的最後一間門口前。他敲了門。

  門打開了。

  「你要做什麼?」提琴手很冷酷地問道。

  康達勉強吞下內心的難堪後說道:「只是覺得自己應該來了!」

  提琴手吐了口口水在地上:「黑鬼,你仔細地聽著我現在要告訴你的話!我、蓓爾和老園丁最近都在談論你。我們一致認為我們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情緒宛如時時多雲偶陣雨的黑鬼!」他狠狠地注視著康達,「你一直都表現得很怪異,實際上你根本沒生病或發生什麼事!」

  康達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一會兒後,提琴手那銳利的眼神才轉為柔和,然後站到一邊去說:「既然你人都已來了,進來吧!但我警告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那陰陽怪氣的臭臉,否則我這輩子絕不會再對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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