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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三十九

  黎明來臨之前,天氣已轉晴,海面上也一片風平浪靜,但整艘船仍在餘浪中搖晃不已。有些人仍然平躺著或側躺著,幾乎沒有顯露半點生命的跡象;有些人仍是心有餘悸。但康達和大部分的人一樣已能把自己撐起來坐著,那可以減輕一些背上和臀部的惡痛。他目光呆滯地看著旁邊人的背;所有的人背上已幹硬結痂的傷處又再度滲出鮮血來,而且有些人的肩腫骨和肘骨似乎也已露了出來。他又茫然地望著另一個方向,看到一位婦女大腿張開地躺著,她的私處正好朝他這方向,而且還滲著奇怪的灰黃粘液。他的鼻子突然闖到一股難忍的怪味,他知道那一定來自那婦女。

  偶爾,仍然躺著的人會試著把自己撐起來,有些人又無力地倒下去。但康達注意到富拉族領袖在撐起坐著的人群中,他血流不止,面上的表情像是不屬￿此地。康達並不認識他現在所看到的許多人,他猜他們一定是來自下一層船艙的人。富拉族領袖曾說過這些人是要為那個因攻擊「土霸」而犧牲的偉大戰士復仇的一群。「攻擊」?康達現在再也沒有力氣去想這件事了。

  在他周邊一些人的臉孔上,包括和他鏈在一起的囚伴,已刻蝕著死神的影子。不知為何,康達直覺確定他們快死了。沃洛夫國伴的臉已呈灰白,而且每次喘氣時,鼻子就有起泡的聲音,甚至他的肩胛和肘骨已穿出皮肉外,也呈死灰色。他好像知道康達在看他,於是也張開眼回望康達,但那是一副不曾相識的眼神。他是個異教徒,但……康達還是伸出一隻手指輕輕地去觸摸他的手臂,可是他對康達的手勢沒有任何知覺,而且也意會不出那含有多深厚的意義。

  雖然身上的痛還未消退,但溫暖的陽光開始使康達覺得舒服些。他低頭看著身旁一灘自背部流下的血水,喉頭不禁湧起一股悲怨。同樣生病和虛弱的「土霸」正拿著刷子和桶四處走動,把牢籠內的嘔吐物和膿汁刮起來。有的「土霸」則把滿盆的穢物提上來倒到大海裡。在白晝下,康達無意間注意到「土霸」蒼白且多毛的皮膚,以及弱小的「下體」。

  不一會兒後,他聞到滾醋和焦油的味道。「土霸」頭子正到處為俘虜上膏藥,他會在脊骨突露出來的地方敷上一種沾著粉末的貼布,但滲出來的血液很快地就使貼布滑落。他也打開一些人的嘴巴,包括康達的,從一個黑瓶子裡取出一些東西來強迫他們吞下。

  日落時,身體狀況良好的人都已喂過飯了,玉米粉和上紅棕櫚油,放在盆子上,由他們以手取用。然後每個人喝了一湯匙「土霸」貯存在甲板上最大桅杆旁的水。在星墾出來之前,他們就又上鏈回到牢籠內。康達那一層團死亡而留下來的空間現在填進下一層病危的人,他們痛苦的呻吟比以往還甚。

  一連三天來康達又疼痛,又嘔吐,又發燒,又嘶啞地咳嗽,他的哭喊聲也混入其他人之中。他的脖子又熱又腫,而且整個身體也猛出汗。他只從恍惚中醒來一次,那是當他感覺到老鼠的鬍鬚搔著他的屁股時。他幾乎是以一種反射動作伸出手去捏住老鼠的頭部和前身。他簡直不敢相信,長久以來一直積壓在他胸口的憤怒和怨氣形成一股洪流從他的手臂流人手中。他捏得越來越緊,老鼠狂亂地蠕動和吱叫——直到他感覺到老鼠的眼睛突然暴出來,頭顱也擠碎在他的大拇指下。此時他的力量才從手指間消失,他把手掌放開,甩掉被揉碎的屍體。

  一兩天后,「土霸」頭子開始親自到牢籠內,每次都發現至少一具死屍。他在惡臭的牢籠內猛作嘔,其他的「土霸」則為他提著燈好讓他四處巡視。他為他們上膏藥和粉末,並強迫把黑瓶子內的東西倒入仍活著的人嘴裡。每當他把油脂擦在康達的背上或是將黑瓶子壓到他嘴邊時,康達就強忍著痛不叫出來。他也會避讓著不讓這些蒼白的手碰觸他的皮膚,他倒情願碰在自己身上的是鞭子。在淡橙黃色的火焰下,「土霸」的臉龐像是沒有五官的一片死白。他知道將來這會比牢籠裡的惡臭還更無法令他忘懷。

  躺在排泄穢物堆裡,全身發燒的康達不知自己是否已在這船上度過兩個月或六個月,甚至一年。那位以前躺在通風孔邊,每天數著日子的人也已死了。現在這些存活的人之間也不再做任何溝通了。

  有次當康達從睡夢中抽搐驚醒過來時,他感覺到一股無名的恐懼,而且意識到死亡已接近他。過了一會兒後,他驚覺到他再也聽不到他國伴的熟悉喘息聲。經過好長一段時間康達才回過神來,他伸出一隻手去摸那個人的手臂,但他震驚地縮了回來,因為那手臂已變得又僵又硬。康達全身一直顫抖。無論對方是否是異教徒,他都曾與這位沃洛夫族人聊過天,而且一直躺在一起。他現在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當「土霸」帶著熟玉米再度下來時,康達蟋縮成一團,聽著他們越來越近的反胃聲和抱怨聲。然後他感覺到其中一人搖著沃洛夫族人的身體後便開始大聲咒駡。康達聽到食物像往常一樣被刮到他盤子裡的聲音,然後再丟到他與僵直的沃洛夫族人之間。但無論他現在有多饑餓,他也吃不下這頓飯。

  隔了一會兒,兩個「土霸」進來,並從康達的銬鏈中卸下沃洛夫族人的足踝和手腕。當他聽到屍體被拖走,以及與走道和樓梯撞擊的聲音時,他嚇得瞠目結舌。他要把自己移離那留下來的空間!可是在他移動的瞬間,綻露在外的肌肉磨在粗糙木板上使他疼痛得尖叫。當他僵直地平躺著,讓疼痛消退時,他內心可以聽到來自沃洛夫囚伴村落的婦女正為他的死而哭號、哀悼。「殺死『土霸』!」他對著臭氣薰天的黑暗牢籠長聲尖叫,被銬鏈的手猛扯沃洛夫國伴的空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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