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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康達內心還有另一個擔憂——「土霸」也許看得出他們在甲板上帶銬鏈跳舞時的神情與以往不同,因為他們現在是真的在跳舞。他們實在無法控制不把內心深處的喜悅表達在動作上:揚起枷鎖和鐵鍊快速地交換手勢,然後捶打、勒掐、突刺和衝殺。跳舞時,康達和其他人甚至也會粗狂地叫出他們對屠殺的期望。但讓他寬心的是,當舞蹈結束後,他能夠再度把持自己。他看到毫無疑心的「土霸」只是高興地咧嘴而笑。有一天當他們再度到甲板上時,這些俘虜突然目瞪口呆地位足注視著——「土霸」也是——數以百計的飛魚跳躍於水面上,像一片銀色的鳥群。康達看得發愣時,突然聽到一聲尖叫。在一陣眩暈昏亂中,他看到那位面目兇猛又紋身的沃洛夫族人正攫取一位「土霸」手中的鐵棒。他猛力一揮,立刻使「土霸」的腦漿四溢;正當其他「土霸」驚魂未定時,他又乘勝再猛烈攻擊另一位。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當那位憤怒地大聲咆哮的沃洛夫族人正用棍棒捶打第五位「土霸」時,突然一根長刀一閃,立刻砍落他肩上的頭顱。他的頭在身體未倒下之前先著了地,鮮血不斷地從他的殘肢濺迸出來。他的眼睛沒有闔上而是看起來很驚惶的樣子。

  在慌亂的尖叫中,越來越多的「土霸」匍匐到現場,有的沖到外面來,有的像猴子般地從掛白布的桅杆上滑下來。當婦女們驚叫時,所有上枷的男人都瑟縮地擠成一堆。那些鐵棒竟然冒出火焰和煙霧;然後一根大黑筒爆出如雷的吼聲和迸出一團煙霧和熱氣,直飄過他們的頭頂,嚇得大家驚慌地四處亂叫亂爬。

  此時,「土霸」頭子和他那個臉上帶有疤痕的高個兒夥伴從竹屏後沖出來,憤怒地狂叫。那個高個兒「土霸」狠狠地打最近的一個「土霸」一拳,鮮血立刻從他嘴裡噴出來。其他的「土霸」嚇得又喊又叫地亂成一團,急忙帶著鞭子、刀子和火棒把這些俘虜朝開啟的船艙門趕去。康達跟著移動,沒有感覺出落到身上的鞭抽,他仍在等待富拉族領袖攻擊的信號。可是就在一切希望快成真時,他們就已被趕回鏈在黑暗的牢籠內,而且船艙門也「砰!」地被重重蓋上。

  但他們並不孤單。在一陣混亂中,他們也把一個「土霸」擒到牢籠內。他在黑暗中橫衝直撞,走路搖晃欲墜,又撞上躺板,他驚恐地尖叫。跌倒爬起又滑倒。他的哭號聽來極像原始猛獸。「殺死『土霸』!」有人叫出來,然後一些聲音跟進:「殺死『土霸』!殺死『土霸』」他們在怒吼,而且越來越大聲,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加人叫喊的陣容。那個「土霸」好像猜得出他們的話,於是不斷地求饒。康達像是被冰凍過般地沉靜躺著,他的肌肉一動也不能動。他的頭在轟鳴,全身直冒汗,他幾乎是喘著呼吸。突然,船艙蓋被掀開,一行十二個「土霸」劈哩啪拉地沖進黑暗的牢籠內。在那個被擒住的「土霸」想讓他們知道自己也是「土霸」之一時,有些人的鞭子早就開始甩下來了。

  然後,在惡毒的鞭答下,這些俘虜又再度被踢被打地趕到甲板上。在那兒,他們被強迫去看四個「土霸」把沃洛夫族人的無頭屍體狠狠地鞭成肉醬。這些俘虜裸露的身軀閃著汗水,腫起的傷口流著血水,可是幾乎沒人吭一聲。每個「土霸」現在都全副武裝,圍站在這群俘虜旁瞪視他們且面帶猙獰的殺氣。當這群裸體的俘虜再度被趕回牢籠內,重新再銬鏈起來時,無情的揮鞭又如雨般地落在他們身上。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人敢吭聲。康達內心交織著思緒和情感的狂流。當他的恐懼平息下來後,他感到不只自己讚賞那位沃洛夫族人的勇氣,而且他是以一個堂堂正正的戰士風度死去。他記得自己當時一直興奮地期待著富拉族領袖能出示任何攻擊的信號——可是沒有。康達很痛苦,因為該發生的事現已都該結束了,為何不乾脆死了呢?以後還會有什麼好日子過呢?有什麼可繼續苟活在這惡臭黑暗中的好理由呢?他很自暴自棄地希望能夠再度與他的囚伴溝通,可是那個沃洛夫族人是異教徒!

  口中正喃喃地報怨富拉族人舉事不成時,康達的思緒被突來的訊息所打斷:他宣佈攻擊的時間是下次當他們這層牢籠的俘虜到甲板上洗澡、跳舞時,因那似乎是「土霸」最放鬆心情的時刻。「我們當中有許多人會死,」富拉族人說道,「如同我們的兄弟已為我們犧牲一般,可是在我們下一層的弟兄們會替我們復仇。」

  低語的贊同聲開始傳開來了。康達躺在黑暗中聆聽著他們用偷來的挫刀挫磨鐵鍊的聲音。他幾個星期前就已知道他們把挫刀小心翼翼地用排泄穢物掩蓋好,以避開「土霸」的耳目。他的內心正在拼湊那些掌握船中大輪的「土霸」臉龐,因為他們是唯一能倖免於死的「土霸」。

  可是當晚在牢籠內的漫漫長夜中,康達和其他人開始聽到一種前所未聞的新聲音,那似乎是從他們頭頂的甲板上傳過來的。牢籠內立刻一片寧靜,康達專心地聆聽,內心猜想一定是強風使得桅上白布拍打得比平時猛烈。很快地又傳來另一種聲音,像是米粒掉落到甲板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猜想那一定是雨水打過來的聲音。然後他毫無疑問地確定他所聽到的是轟隆的雷聲。

  他們可以聽到甲板上匆忙的腳步聲,而且整艘大船也開始搖晃和抖動。當船上下左右震動時,康達的叫聲就夾雜混入其他人之中,因為他們裸露的肩膀、手肘和臀部已經在流膿和流血,現在和粗糙的躺板磨擦得更厲害,而且繼續磨擦著剛受感染的脆弱皮膚,直到皮下肌肉也綻開。從頭到腳,那股辛辣的刺痛幾乎使他失去意識,而且仿佛是來自好遠好遠的遠方,他模糊地感覺到似乎有大水沖進牢籠的聲音,接著一片尖叫夾雜在恐懼的夢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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