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副領事 | 上頁 下頁
一一


  她並不知道。白女人就住在烏瓦洲平原上,在這個地區的第一個白人居住地裡,但是,要想讓姑娘聽明白,這裡就是烏瓦洲平原,這是不可能的事。語言不通,怎麼說呢?烏瓦洲平原離菩薩城四百公里。自她分娩以來,一年過去了吧?好像是在烏棟一帶分娩的吧?由於自烏棟以後,她的步子放慢了,她背著一個累贅,走不快了;由於她不得不常常歇息下來,因為生存的需要,和那些男人在村邊田頭,因為睡眠,因為還要偷點什麼摘點什麼;由於她一路行乞,時間花在了求東告西上面,所以算來,從她離開家鄉馬德望,到現在她來到烏瓦洲平原,在這家院子裡息將下來,想必有近一年的光景。

  她也將離開烏瓦洲平原,如同離開馬德望那樣。她將向北走上一程,幾星期後,她再向西斜插過去。而後,十年風塵,一路奔波,向著加爾各答。到了加爾各答,她將停止下來。她將留在那裡,她就留在那裡不走了,留在那變換的季風裡。在加爾各答,那個地方,一個睡在麻風病人中,睡在沿著恒河伸展的灌木叢下面的女人。

  為什麼選擇一個這樣的旅程?為什麼呢?難道她過去不是沿著道路走的,而是跟著鳥兒走的嗎?或許,她是要順著古老的中國商隊販運茶葉時走過的道路嗎?不,不是的。對於她,哪裡有空地,哪裡可以插腳,她便走在哪裡,無論是在樹林間,還是在光禿禿的陡坡高地。

  小徑那邊,另外兩個白孩子,是兩個小男孩,跑過來望了她一會兒,便蹦蹦跳跳地走開了,他們穿著白涼鞋,在一地的番荔枝果之間一起一落。那個白女孩沒有再出來。一個男人,准是個僕人,端來了魚、肉和米飯,擺在她面前的小徑上。她吃起來。可以看得見,在小徑的那一頭,面對著柵欄,有一個亭廊。它與這邊這個亭廊相隔約二十米,由小徑相連。她背靠在番荔枝樹上,坐在食物面前,但她瞧見了,那邊,她的孩子正躺在一條白浴巾上,被放在一張桌子上面。白女人面朝孩子,身子俯在那裡。她自己的孩子圍在兩邊,默不做聲地看著。白女孩也在那兒,上帝在那兒。姑娘看著,白女人試圖給孩子餵奶,她拿起一個小奶瓶,倒過來,對著孩子的嘴。白女人一面搖著孩子,一面不停地喚著孩子。姑娘不由得直起身子,。心裡開始緊張起來。一旦人家看出來這孩子不健康,會不會當即把孩子還給她,將她倆趕走呢?她要不要立刻就逃跑?不,木必要,沒有人朝她這邊看過來。瞧這孩子,真能睡呀!在白女人的呼喚聲裡,孩子睡得更香了,如同是在一條岑寂的小路上睡著那樣。白女人又開始了,一面搖著、喚著孩子,一面將奶瓶遞到孩子嘴邊。真沒辦法。孩子沒有吃,奶流淌在孩子嘴邊,但卻沒有流進嘴裡。殘存的生命氣息似乎拒絕再延續下去。那就換個辦法吧。白女人放下奶瓶,仔細地瞧著沉睡不醒的孩子。她那幾個孩子依舊默木做聲,等在那裡;他們現在三個人都要留下這孩子。上帝無處不在。白女人抱起孩子,孩子沒有動。白女人讓孩子立在桌子上,兩手扶著,卻見那孩子微微耷拉著腦袋,還在睡。孩子的肚子鼓得像球一樣,准是一肚子的空氣和蟲子。白女人將孩子放回浴巾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沉默下去。她沉默下去,在那裡一陣苦思冥想。那就再換個辦法吧。白女人用她的兩個手指,啟開孩子的嘴,她看見什麼?看見牙齒那還用說,可她還看見什麼呢?就見白女人倒抽了一口氣,接著便朝小徑這頭的姑娘看過來。姑娘當即低下了頭,就像做錯什麼事似的。她在等。危險過去沒有?沒有。白女人將孩子放好,走到她這邊來。她說的是什麼話呢?聽起來那麼陌生。她想要幹什麼?白女人伸出兩隻手來。孩子多大了,請你告訴我。姑娘也伸出兩隻手來,看了看,什麼也沒有看出,於是兩隻手就停在那懸空處。都快十個月了。白女人聲音老大地說著什麼,轉身回去,她抱起孩子,拿起浴巾,把一切全都帶回別墅裡。

  在下午岑寂的花園裡,姑娘睡了過去。

  她醒來,抬眼看見白女人又站在面前,她又來問著什麼。姑娘回答說:馬德望。白女人走了。姑娘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她已從樹陰下移出來,躺在小徑上面。手裡還握著上午那枚皮阿斯特。人家沒有再來找她,讓她安靜地待著,不過,她還是有點兒不放心。但是,馬德望將保護起她來,她將就說這個詞兒,這個詞兒就是她的藏身所,就是她與世隔絕的家。然而,既然她還將信將疑,為何不趕緊走?她還要歇一歇嗎?不,不全是這樣,她還不急於離開這地方,在上路之前,在找到歸宿之前,她要再等一等,這就是她的當務之急。

  就在這個下午,她做出了最後的抉擇。既然走到了這種地步,她怎麼能再退縮回去呢?

  她醒來時,正是夜幕降;臨。在那邊的亭廊下,燈光亮了起來,白女人又在那裡俯身看著孩子。這回,只有她一人和孩子在一起。她是不是想再一次弄醒孩子?不。好像是有別的什麼事。姑娘仰起脖子,白女人將孩子在桌上放好,離開亭廊,很快端著一盆水回來。隨後,她捧起孩子,一面對孩子輕聲細語,一面將孩子放在水中。她不再發火,不再那樣對待這一對骨瘦如柴的母女。姑娘這時確信,孩子一定還活著,她給孩子洗澡就足以證明。難道還會給一個死嬰洗澡嗎?這一點,她的媽媽,她知道。現在這個女人,她也知道。兩個女人。此時此刻,院落格外岑寂。沒准人家已經忘了她還在小徑上。事情自然在那裡發展著。在她的腳前,緊挨著樹身,有一大碗湯已經涼了,那是在她睡著的時候,人家在那兒的,人家並沒有踢她一腳叫醒她。在湯碗的旁邊,有一瓶藥是治腳傷的。

  她吃著。她邊吃邊看,白女人的手正上下撫摩著孩子,口裡一面說著什麼,孩子的小腦袋上,覆蓋著白色的泡沫。姑娘不由得偷著笑起來。她站起身子,朝那邊走了幾步,看著。從上午到現在,她還是頭一回走動。她停在那裡,沒有再走過去。她看見孩子在水盆裡睡著,白女人不再說話,正用浴巾擦去孩子身上的白沫兒。姑娘不禁又朝前走了幾步。就見孩子的眼皮微微地顫動,緊接著細細地叫了一聲,又在那浴巾裡睡著了。姑娘又看了一會兒,便離開那個地方,回到樹下。番荔枝樹樹影濃密,她坐在下面,以免被人注意,也好再等下去。

  滿月當空,馬路清晰可辨,她撿起身邊的一個番荔枝果,送到唇邊,乳白色的果肉,像奶汁一樣,甜絲絲的,但想要嘔吐,原來是一種坑人的東西。吃不得,她又將果子放在地上。

  她不餓。

  房屋的輪廓及影子清楚分明,院落圓無他人,想必外面的馬路也是。柵欄門一定是關起來了,但從籬笆那一邊准會輕而易舉的。

  忽然門鈴聲響。一個僕人跑過去,打開了柵欄門。就見一個白人先生,挾著一個包,走了進來。柵欄門又關上了。僕人領著白人先生,打姑娘旁邊走過,卻沒有看見她。白人先生見到女主人。兩人說起來。女主人從浴巾裡抱出孩子,讓他看過,又放回浴巾裡。而後,他們進了別墅。亭廊裡的燈火仍亮在那裡。院落重歸岑寂。

  家鄉的歌謠,有時我睡在牛背上,肚裡吃得飽飽的,那是媽媽給的大米飯。那個媽媽,肝火很大,她乾瘦的樣子站在那裡,猛然一下,擊碎了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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