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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


  那天晚上,他的其他心事,他對歐內斯蒂娜的看法,這一切他都不敢細想。其實,她的幽默倒沒有使他惱火,但是聽起來卻非常做作,使人討厭,這正象她那法國式小帽和皮外套上的裝飾品一樣,跟她的衣帽倒相配,但與當時的場合不協調。她的幽默同樣需要他做出相應的反應……相應地眨眨眼睛,時而微笑一下,這些他都是出於義務而為之,也完全也做作。兩人似乎都戴上了假面具。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亨德爾和巴赫①的曲子演奏得太多而且調子低沉?或許是因為女歌手跟她的伴奏老不協調?不管怎麼說,他發現自己偷眼觀看的身邊這位女郎——像是第一次看見似的,對他來說似乎完全是個陌生人。她花枝招展,令人傾倒……可是那張臉上老是掛著矜持和冷淡的表情。這樣是不是有點貧乏、單調呢?假如從那張臉上把這兩種特性拿開。還會剩下什麼呢?只有一種無聊的自私。不過,這個無情的念頭一湧上腦海,查爾斯便連忙把它驅開了。她是大家閨秀,又是獨生女兒,要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還會怎樣呢?他又是怎麼會對她傾倒的呢?與倫敦社交界那些尋求丈夫的富家小姐相比,歐內斯蒂娜遠非平淡無奇。可是難道只有倫敦社交界才是他尋覓新娘的唯一地方?查爾斯深信,他跟他同時代的大多數人不同。所以,他到世界各地旅遊,並發現英國社會過於墨守成規,英國人過於一本正經,英國的思想過於尊經重道,英國人的宗教信仰太偏執。是這樣麼?在選擇終身伴侶這樣的重大問題上他太因襲傳統了嗎?他是不是沒有按理智行事而只是做表面文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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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喬治·亨德爾(1685—1759)和威廉·巴赫(1710—1784)都是德國音樂家。

  那麼最理智的行動是什麼呢?等著看吧。

  一個個尖銳的問題使他反躬自問。他開始對自己——一個落入陷阱的有為青年,一個被馴服了的拜倫——感遺憾起來。他的腦海裡又出現了莎拉的形象。他試圖回憶起她的臉龐,她的嘴巴,那個寬大的嘴巴。毫無疑問。那張臉喚起了他對過去的某種記憶。但這種記憶太微妙。或者說太籠統。他很難找到線索來追要溯源。那張臉呼喚著他幾乎沒有意識到其存在的隱藏著的自我,這使他心神不安。但又不能擺脫。他心想:「這太荒唐了。可是那姑娘的確在吸引著我。」他似乎心裡明白,吸引他的並非莎拉本人——那怎麼可能呢?他已訂婚了——而是她代表著的某種激情。某種機會。她使他意識到自己被剝奪了某種珍貴的東西。他一向認為自己未來的道路無限廣闊,而現在,這無限廣闊的道路卻變成了一個固定的航程,只能通向一個已知的地點。她使他想到了這一切。

  歐內斯蒂娜的胳膊肘輕輕碰了查爾斯一下,這使他清醒過來,回到了現實之中。此時,那女歌手正在謝幕,查爾斯懶洋洋地拍了幾下巴掌。歐內斯蒂娜把手放回皮手筒裡。嘴巴向旁邊一撅,既表示對查爾斯心不在焉的不滿,也是對蹩腳的演出生氣。查爾斯朝她笑笑。她那樣年輕,簡直就是個孩子。因此不能跟她慪氣。她畢竟是女流,有許多事情她永遠也不會懂:男子生活應是豐富多采的;男子的世界不應當僅僅是衣服、家庭和孩子;而要做真正的男子又談何容易!

  當查爾斯金屋藏嬌時,歐內斯蒂娜真正成了他的,睡在他的床上……當然也生活在他的心裡,到那時,一切都會好了,用不著思考以上這些事情了。

  此時此刻,薩姆正在思考相反的問題:他對他的夏娃究竟瞭解多少。他們兩人中一個是出生在霍爾本的小夥子,另一個是東德文郡邊遠農村一個馬車夫的女兒。我們今天很難想像他們之間的溝壑是多麼深,多麼難以愈越。他們二人走到一起,就象北美的一個愛斯基摩族小夥子跟一個非洲的祖魯族姑娘走到一起所碰到的困難一樣多。他們幾乎沒有共同的語言,往往弄不清楚對方所講的意思。

  可是諸位切不要以為存在著這種距離。存在著這種尚未溝通的深淵,這種當時還沒有無線電、電視、便宜的旅行等來溝通的深淵,就完全是壞事。當時的人們可能相互瞭解得少些。但是他們卻覺得相互之間更加獨立,更加自由,因而有著更多的個人天地。那時,他們覺得整個世界並非是人聲鼎沸,擁擠不堪。人們彼此是感到陌生的,但陌生有時也會使人覺得激動,覺得更美好。對於人類來說,也許彼此聯繫越多越好。但我卻是個信奉旁門左道的人,我以為我們的祖先是孤立的,但是他們享受著巨大的空間,這叫我們欣羡不已。對我們來說當今世界實在太擁擠了,簡直是水泄不通。

  在某些低等酒吧間裡,薩姆能夠、而且確實給人一種對城市生活了如指掌的印象,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他卻顯得知其一不知其二。凡與倫敦西區①的生活方式不符或在那兒不流行的東西,他都嗤之以鼻。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別有打算。他有些膽怯,有點吃不准——不是吃不准他希望今後成為什麼樣的人(這一點他早就決心已定),而是吃不准自己是否有能力來實現在一願望。

  而此時瑪麗心裡想的正好相反。她一開始就被薩姆弄得眼花繚亂。她覺得薩姆是高等人物。她之所以取笑他,那只是她在薩姆的優勢面前所進行的自衛。薩姆有著城裡人那種永不枯竭的力量,可以越過鴻溝,可以找到捷徑,辦事快,幹淨利落。可是她的性格是實實在在的。她有種不加虛飾的自信心。深信自己總有一天要做一位賢妻良母。她對誰好誰壞心裡一清二楚,例如她的女主人和女主人的外甥女心地如何,她心中有數。她畢竟是農民出身,而農民比城裡那些奴隸更講究實際。

  薩姆之所以對瑪麗一見鍾情。是因為她身上充滿了朝氣,她比那些毫無生氣的「洗衣刷」和「歡樂姑娘」②不知強多少倍。那些人使他在性生活方面有了體驗。這方面他是信心十足的——倫敦佬都如此。他生著滿頭黑髮,湛藍的眼睛,身材瘦長、灑脫,面容充滿了生氣。他的言談舉止文質彬彬,瀟灑利落,只不過有時模仿查爾斯的一兩個動作時誇張了一些。他覺得查爾斯的那類動作特別有紳士派頭。女人們第一次看見他總是向他送個秋波,可是跟倫敦的那些姑娘混熟了以後。他總覺得她們無聊乏味。真正使薩姆驚疑的是瑪麗的天真無邪。他發現自己像是用鏡子的反光照射人的頑童——他照來照去,有一天突然照到一個非常文雅的人,他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那個人。他突然希望向她表白自己的一切,也希望瞭解她是怎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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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倫敦西區是上流社會居住的地區,東區是普通人居住的地區。
  ②「洗衣刷」指偶然賣淫的女僕人。「歡樂姑娘」即妓女。此語來自約翰·利奇(1817—1864)於一八五七年創作的一幅漫畫,那幅畫因使用了這個詞而妙趣橫生。畫面上有兩個垂頭喪氣的女子冒雨站在街頭,一個問另一個:「呃·範妮,你當歡樂姑娘多久啦?」——作者原注。


  這種突然彼此加深的瞭解發生在查爾斯等人去拜訪波爾蒂尼夫人的那天上午。兩人一開頭先談了談各自的工作、查爾斯先生和特蘭特夫人的好處和壞處。瑪麗認為,薩姆能服侍那樣一位可敬的紳士,真是有福氣。薩姆不同意她的看法,過了一會兒,薩姆吃驚地發現。他竟把自己從未向別人洩露過的雄心告訴了這個地地道道的擠牛奶女工。

  他的雄心很簡單:他想作個男服飾用品商。多少年來,凡走過男服飾商店時,他總要停下腳步,盯著櫥窗,或指指點點,或表示一番羡慕。他深信自己對服飾的流行特別敏感。他隨查爾斯到國外遊玩過,在男服飾方面從外國學了幾手,有獨特的見解……

  他斷斷續續地述說著自己的壯志和才能,還不時地流露出對歐內斯蒂娜的父親弗裡曼先生的敬意。另外,他說要實現這計劃困難重重,沒有錢,沒有受過教育。瑪麗全神貫注地聽著。她想,將來的那個薩姆真是了不起;她很快就知道了這些事情,真是好極啦。薩姆覺得自己講得太多了。惟恐瑪麗嘲笑自己的抱負太荒唐,因此不時地抬頭望望對方。他看到瑪麗沒有絲毫嘲笑的表情,相反,瑪麗睜大了眼睛,帶著羞澀、理解的神情聽著,似乎要求他繼續說下去。他的聽眾感到有種需要,而當一個姑娘覺得需要時,她就接近情網了。

  他該走的時間到了。可是他覺得來了才一會兒。他呆呆地站在那兒,瑪麗有點調皮地朝他笑了笑。他想說他從來還沒有跟任何人這麼隨便地——不,這麼嚴肅地——談起過自己。可是,他不知道怎樣說才好。

  「喂,咱們明天上午可能還要見面的。」

  「那敢情好。」

  「可能有人追你了吧?」

  「我沒有真心喜歡的人。」

  「你肯定有,我聽說你有了。」

  「都是我原來的東家瞎說,我們女傭人不准看男人一眼。

  要不,她就說我們不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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