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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


  那本詩集是尊敬的卡羅琳·諾頓夫人的《加拉夫人》,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暢銷書。《愛丁堡評論》雜誌對其大加讚揚,「該詩寫得純淨、細膩、動人心弦,是一部充滿辛酸、痛苦、愛情、義務、虔誠和死亡的敘事詩」。——毫無疑義,它是維多利亞中期主要形容詞和名詞的集錦,人們很難明白其意(讓我插一句,該詩實在太妙,鄙人不敢妄加評判)。你可能以為諾頓夫人只不過是當時一位乏味的劣等詩人。不是這樣,雖然其詩可能味同嚼蠟,但其人卻能引起公眾的興趣。這首先是因為她是謝立丹①的孫女;還有,據傳她是墨爾本②的情婦——她的丈夫對此傳說信以為真,遂與那位大政治家打了一場官司,但卻敗訴。再者,她也是一位激進的女性——即今天我們所說的自由主義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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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理查德·謝立丹(1751—1861),十八世紀英國戲劇家,其代表作是《情敵》和《適謠學校》。
  ②這裡可能指威廉·墨爾本(1779—1848),英國政治家,曾任首相。


  詩集標題中所說的那位太太是法國一位活躍勳爵的活躍妻子。有一天,她外出打獵時出了事故,落了個終身殘廢,於是她把憂鬱的有生之年全部貢獻給了慈善事來——勝過了本書中的科頓太太,因為她辦了一家醫院。那首詩的背景雖然是十七世紀,但不難看出她是為當時的女英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①歌功頌德,這也就是該詩在當時能夠深深感動那麼多女性的原因。我們這些後來人在談到以前的偉大改革家時,首先想到的是他們戰勝了強大的反對勢力和冷漠態度。固然,南丁格爾這位名副其實的「燈籠太太」②是和反對派及冷漠態度作過鬥爭的,但我們同時要看到,她之所以要致力於改革,恐怕與憐憫不無關係。而憐憫,正如前文所述,幾乎往往是有害的。歐內斯蒂娜對此詩愛不釋手,有些章節甚至能夠背誦。她每讀此詩時(這次是有意重讀此詩,因為適逢基督教的大齋期),總覺得自己陶冶了性情,純潔了靈魂,變成了一個高尚的年輕女子。不過這裡我要說明,她生來還沒邁過醫院的門檻,也從沒護理過一個鄉下病人。自然,她的父母是不允許她那樣做的,不過她自己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此等壯舉。

  你可能說,對歐內斯蒂娜切勿苛求,因為那時的婦女有她們自己的責任。但也不要忘記,她讀詩的時間是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晚上。就在一星期前,在西敏寺的會議上,約翰·斯圖亞特·米爾③抓住開始辯論「改革法案」的一個機會提出:給婦女同等選舉權的時刻已經到了。這一行動無疑是勇敢的(該提案投票時以七十三票贊成、一百九十六票反對而失敗。老狐狸迪斯雷利棄權),誰知一般男子卻對它置之一笑,而《笨拙》④雜誌則對它大加諷刺(該雜誌刊登過一個笑話,說是一些紳士圍住一位女內閣大臣,那位大臣只能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後語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可悲的是,大多數有教養的婦女居然皺著眉頭,對此提案不以為然,認為她們的影響主要是在家庭之中。儘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仍然可以認為是英國婦女解放的轉折點。而當查爾斯把前一星期的《笨拙》雜誌拿給歐內斯蒂娜看時,她也對那個提案嗤笑過,這是不能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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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洛倫斯·南丁格爾(1820—1910),英國女英雄。她在英俄克裡米亞戰爭中首先採用現代護理方法,對臨床護理進行了重大改革,並于1860年建立了英國第一所護士學校。
  ②南丁格爾夜間探望傷病員時,總是提一盞燈籠,故得「燈籠太太」之名。
  ③約翰·斯圖亞特·米爾(1806—1873),英國經濟學家、哲學家。
  ④《笨拙》雜誌是英國1841年創刊的著名插圖週刊,延續至今。


  閑言少敘,我們再回到維多利亞時代的晚上家庭生活場景,看一看,聽一聽。查爾斯用莊重但卻有些呆滯的目光望著歐內斯蒂娜的嚴肅面孔。

  「要我繼續讀下去嗎?」

  「你讀得動人極了。」

  歐內斯蒂娜微微清了清喉嚨,再次捧起那本詩集。加拉夫人去打獵,剛剛發生了事故,加拉勳爵走近倒下的太太。

  「他分開她那披在臉上的金髮,

  小心翼翼將垂危的妻子攙拉,

  他那驚恐的目光投向她的面顏,

  她死了,他的心肝,芳魂飄天涯!

  歐內斯蒂娜心情沉重地向查爾斯瞥了一眼。這時,查爾斯正閉著眼,像是在想像那悲慘的場面。他莊重地點點頭,意思是說他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呢。

  歐內斯蒂娜繼續讀起來。

  從那可怕的震驚中你可能聽到,

  他的心臟象一隻巨大的鐘在敲。

  稍頃,熱血凝固,脈搏停跳,

  由於突然的激動和恐懼,

  蒼白的雙唇在不停地顫抖。

  「啊,克勞德!」她說,永別了——

  相識日久愈相愛,卻未曾似今朝,

  她那甜蜜的誓言激起他的心潮;

  笑吟吟,投入他的懷抱。

  最後一句,歐內斯蒂娜讀得最為動情。她抬頭瞥了查爾斯一眼。他仍舊閉著眼睛,看得出,他感動得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微微吸了口氣,繼續望著面色嚴峻、斜靠在沙發上的未婚夫,口裡接著念道:

  「『啊,克勞德——痛啊!』『啊,格特魯德,親愛的!』

  她的雙唇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慰藉——

  你睡著了,可恨啊,你已逝去!』

  寂靜。查爾斯的臉陰沉沉的,像是在給人送葬。讀詩的人又吸了一口氣,橫了查爾斯一眼。

  「啊,悲痛的人們見到熟悉的面孔

  該是多麼欣慰——
·查·爾·斯!」

  詩集驟然變成了一發炮彈,斜著飛向查爾斯,先擊中他的肩膀,接著落到沙發後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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